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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九二三年九月二02(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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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方三响心神大乱。没了江木做人质,他个人报仇事小,这些劳工可再没办法阻挡军队的突袭。

陈顺和金性伍也闻讯赶来,得知这个坏消息,无不是面如死灰。两人问方三响怎么办,他沉默良久,缓缓道:“江木逃走,是我的责任。我现在出去挡住他们,也许对方忌惮红会身份,能缓一缓手,而你们……”

陈顺忽然抓住方三响的手:“方医生,我们本来已经在囚室里等死了,可您大老远地跑过来救人,我们温州人都承这个情。您和王会长一样,为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付出太多了。王会长如今下落不明,您可不能再有什么闪失——现在您离开,日本人应该不敢动手,可不要陪着我们啦。”

“这怎么行?”

陈顺苦笑道:“我跟着舅舅来日本,原指望能赚点钱。辛苦了两年,我也算看透了,人家从来没把我们当人。没灾的时候当牲口使唤,有灾的时候当牲口杀。您说得对,左右是死,这么多汉子干吗不反抗一把?”

他掏出一张纸,上头是密密麻麻的字:“这是我们几个工头在温州各村的地址。麻烦方医生您去通知家里一声,好歹做场法事,把在外头的魂召回去。”

方三响百感交集,这场景让他想起梅子山下的萧钟英,正要拒绝,陈顺笑起来:“您昨天说得对,横的怕拧的,拧的怕不要命的。只有奋起反抗,别人才知道我们不好欺负。就算这次我们都死完了,至少以后他们对其他劳工能稍微好一点。”

金性伍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嗯”,也站到了陈顺的身旁。

方三响越过陈顺的肩头,看到温州和朝鲜劳工们默默地聚在各条走廊上,黑压压的一片,一齐望向中央警卫室。这些黝黑的汉子面带绝望和坚毅,手里攥紧一根根铁闩,出奇地安静。

在战俘营外面,垣内中尉见到江木归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江木面色狰狞,让他尽快发动进攻,把这些该死的家伙杀干净。垣内正要下令,却忽然眼睛一眯,看到那些面带菜色的劳工主动从战俘营里鱼贯而出。

他开始以为对方是出来投降,可很快发现,这些人都攥着简陋的武器,互相挽着胳膊,那绝对不是屈服的眼神。最可恨的是,为首的那个方医生,把自己的挎包高举在最前,缝在上面的红十字标志格外醒目。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垣内和江木感到很不舒服。尤其是江木,他虽嘴上说问心无愧,但一见到对方,却平白泛起一丝心虚。他对这莫名的心虚十分恼火,决心尽快消除这个根源。

“他不是官方派来的,先打死他!快!”江木低声吼道,努力掩饰着自己的不安。只有他彻底死掉,自己才能睡踏实。

垣内叫来一个特等射手,举枪对准了方三响。方三响身材高大,站的位置又十分突出,只要不是瞎子,就可以轻易击中他的胸膛。

射手把手指放在扳机上,正准备轻轻施力,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引擎的轰鸣声。他微微侧头,看到一辆救护汽车凶猛地闯进来,直开到战俘营里面才狠狠地刹住车。橡胶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尖厉的声音,尘土扬起,让射手一下子眯了眼。

江木立刻猜出,这一定是中国红会官方派来帮忙的。垣内中尉冷笑一声,说:“就算是红会又如何,难道还想插手军队的事吗?”一挥手,让手下去把她拦住。

可古怪的是,那姑娘径直朝这边走来,士兵们无人敢拦。直到她走近了,江木与垣内才看到,她手里举着一张照片。照片湿漉漉的,显然才洗出来没多久。

那是一张合影,其中大多数都是中国红会的医护人员。在第一排的正中间,并肩站着两个人。左边的是牛惠霖院长,右边那人身着日式戎装,留着两撇鱼须胡子,相貌威严。

“载仁亲王?”

垣内一眼认出了照片上的人,下意识地立正敬了个礼。在照片下方,还有一行日文注释:“闲院宫载仁亲王视察中国红会东京救援队临时病院。”

这正是那子夏教姚英子的计策。载仁亲王视察病院,势必有新闻记者随行,那子夏事先打过招呼,负责摄影的记者故意多拍了一张底片,拍完后立刻送去冲洗。姚英子拿到照片后,借了赤十字社的车赶往习志野。

载仁亲王是日本赤十字社名誉总裁,合影的是中国红会救援队,方三响是红会会员。这张照片本身,可以引发许多联想。如此一来,便可以在载仁亲王不知情的情况下,借到他的势。

姚英子不懂日文,便一直高举这张照片,迈开步子朝着方三响那边走去。江木面色阴沉:“这一张照片又能说明什么!垣内中尉,你还是快……”

“住口!”垣内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旋即压低了声音,“谁知道红会的人对亲王殿下说了什么,我不能再继续了。”

江木大为不解:“为什么?亲王只是视察红会病院,又没有明确下达什么指示。”垣内气得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不要装糊涂!你拜托我把这些劳工转移来习志野处理掉的事,本来就不是合法的,只不过借着首都戒严令的名头才能执行——而戒严令正是亲王殿下签发的。这件事闹大了,我们可经不起彻查的!”

“殿下万一是支持我们的呢?”

“万一他不支持呢?”垣内一点风险也不想冒。他被这张照片搅得心烦意乱,实在摸不准载仁殿下的态度。

江木一听,如受雷磔:“难道……难道就这么放他们走?”垣内没好气地回答:“亲王殿下在军中的地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个小中尉,只能服从命令。”江木情急之下,扯过垣内的衣袖,语带威胁:“你别忘了,为了这个,你已经把王希天……”

垣内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江木道:“你很清楚我为什么要除掉这些劳工。我们如今都是在同一条船上。”垣内咬咬牙,把手一甩,似乎下了某种决心。

姚英子眼神有点闪烁,含糊其辞地说了几句。所幸此时垣内与江木走了过来,打断了方三响的追问。垣内看了看方三响身后仍旧攥着铁闩的劳工们,让江木翻译道:

“我们把这些劳工运来战俘营,是出于好意。但是他们在安置期间不服管教,给我们造成了很大困扰。我已责令江木建筑会社,把他们立刻遣返回国,不得多做停留。”

垣内如此表态,显然是在找理由泄愤。但从好的方面想,至少他不敢动手了,这几百人算是保住了性命。

劳工们这几天担惊受怕,根本不想再在日本这个鬼地方多待片刻,能返乡是最好不过。他们如释重负,纷纷放下铁闩,发出欢呼声。

江木看向方三响,语带讥讽:“方医生,恭喜你,你果然是个有职业道德的人。”方三响面无表情,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

劳工固然得救,但他也失去了向江木复仇的机会。没想到这个仇人捡了便宜还卖乖,居然反过身来主动挑衅。姚英子担心他忍不住动手,悄悄抓住了他的手腕:“蒲公英,你不要中了他的挑拨。”

“不会的,英子。我如果想杀他,早就动手了。我知道,我是个医生,我知道。”方三响轻轻重复了两遍,可姚英子听得出来,其中蕴含着极大的痛苦和不甘。十九年的大仇,就在眼前溜过,以后恐怕也不会有机会了。

这时江木冷笑道:“实话跟你说,沟窝村的事,我在关东做过不知多少次,是为天皇尽忠,为帝国尽忠。倘若时光倒流,我会做一样的事,只不过这一次我会干得更彻底,不让任何一只小畜生逃脱。”

他知道这个迂腐的中国人并不能把自己怎么样,隔着铁笼去逗弄怒狼,是一件多么快意的事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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