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九二三年九月二02(第4页)
“阁下,战壕迫击炮已经就位,随时可以实施炮击。”旁边的士官跑过来报告。
垣内八洲夫缓缓地磨着臼齿,发出咯吱咯吱的瘆人声音。江木精夫那个蠢材自投罗网,给自己造成了多大的麻烦。可是,江木家的两位兄长分别是高级官僚和精英律师,他又是自己在陆军士官学校的学长,一旦处置不当,垣内在军中的评价会降低。
“把炮弹先退出来。没我的命令,不许发射!”垣内恶狠狠地吼道。
方三响确认垣内看到江木之后,便后退几步,拽着他回到探视室。他们昨天才刚刚在这里见过,十二个小时不到,立场颠倒过来。
江木精夫双手背过去捆在椅子上,两条白眉毛愤怒地拱起来:“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这是对日本政府严重的挑衅!”方三响淡淡道:“我只是想救人罢了。”
“战俘营的条件确实是差了点,但这也是为他们好。你们真的误会了。”江木精夫絮絮叨叨地试图解释,见方三响无动于衷,只好换了个口吻:“方医生,你是东北人吧?咱俩算半个老乡,老乡见老乡,不能一点情面也不看顾对吧?你到底想要什么?钱,还是房子?啥都好说。”
方三响似笑非笑,拿来一把椅子反坐在对面,双臂搭在椅背上。江木精夫感觉到,这个医生的情绪似乎舒展开来,难道是有商量的余地?不由得精神一振。
此刻在探视室外,劳工们正热火朝天地拆毁各种设施,加固门窗。他们原本还有些动摇,但看到那个告密者被当场斩杀之后,终于放弃了最后一丝侥幸。但这一切纷扰,暂时都跟这间探视室无关。
方三响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可以直面自己的心魔。他定了定神,开口道:“觉然大师,别来无恙。”
一听这名字,江木先是一怔,旋即似乎想起了什么,眼圈向外睁大,瞳孔却陡然收缩。整个人如同秋天挂在枝头的残叶,扑簌簌地抖动起来。
“我找了你十九年,十九年,现在终于找到你了。”方三响淡淡地说道。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激动到难以自持,可心情却出奇地淡定。江木精夫的记忆迅速倒转到十九年前,坐标逐渐缩小范围:“你是……沟窝村的人?”
“亏您还记得。我是方大成的儿子,方三响。”
一个倔强小男孩的身影,从江木精夫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怪不得两人昨天初次见面,医生的态度那么古怪。那个小家伙居然从凶险的战场上幸存下来了!居然还做了医生!居然还来到了日本搞出暴动。
当江木意识到这是一桩持续了十九年的大仇后,双肩反倒松垂下来。
“我跟你爹没有私人恩怨。我是个军人,当时受命去扰乱俄军在老青山的布局。沟窝村适逢其会罢了,那是我的工作。”
方三响盯着他嘴唇边的两颗黑痣:“这改变不了任何事实。”江木精夫双眼一眯:“那么你打算怎么样?杀了我给你爹报仇?”
如果要动手,这确实是一个绝佳的时刻。江木精夫已为刀俎上的鱼肉,外头垣内中尉一时半会儿冲不进来。现在他可以随意处置这个害死了全村人的凶手,用任何手段。
方三响盯着这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一字一句地问道:“这十九年来,你可有过一刻,想起沟窝村被你害死的村民?有过哪怕一霎的歉疚和惭愧,觉得不该把那些无辜的性命卷入纷争?”
江木大笑:“我为什么要惭愧?作为帝国军人,我为日本击败俄国做出了自己的贡献,无愧于军队的委托,无愧于天皇的信任。区区几个清国乡民,在我眼里不过是些炮灰罢了,能为帝国而死,算是他们的福分。”
“人命在你眼里,算什么?”
“不同的国家,人命的价码是不同的,这是我在战争中悟出的道理。所以退役之后,我便开始做劳工生意,朝鲜人根本不值钱,三十日元就能用到死;中国人稍微贵一点,也不过五六十日元,拿来填补日本劳动力的缺口正合适。”
这番轻描淡写的说辞,令方三响怒火中烧。他手里的铁闩捏紧又放松,放松又捏紧。望着仇人毫无设防的姿态,他想象着脑浆迸溅、血肉模糊的快意情景,但心中却翻腾着另外一股力量,阻止它付诸实现。
他是个医生,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而不是杀人,即使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你要想报仇,动手便是了,但指望老夫忏悔,那是做梦。”江木乜斜着眼睛,胸膛一挺,“恰好相反。老夫若因为沟窝村而死,这叫死于王事,是无上之光荣。”
方三响抬起手里的武器,迟迟没有挥动。江木突然咧开嘴笑了:“怎么了?不敢动手?也对,你杀死了我,手里便再没了任何依仗。垣内中尉纵然杀不得你,那几百个劳工也会全数给我陪葬。方三响,你为了一己私仇,甘愿让几百名劳工遇害吗?”
方三响面皮微微地抽搐了一下。江木精夫点破了他犹豫的根源。这个复仇的场合非常合适,时机却极为尴尬。倘若他不顾一切地杀死江木,那么劳工们必然遭受灭顶之灾;可如果就此放过江木,以后恐怕再无任何机会报仇。
作为儿子,杀父之仇必须报;可作为医生,又岂能舍弃这几百条性命?
有恃无恐的江木见方三响被反将了一军,嚣张起来:“你们这些中国人哪,都一样迂腐、虚伪。你也是,那个王希天也是,永远搞不明白何为大义,何为必要的牺牲。你们假惺惺地坚持些愚蠢的东西,到头来还不是给自己找别扭?”
“闭嘴!”
“那你倒是快把我杀了呀。”
方三响突然狂吼一声,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木屑飞溅,木桌面上迸裂出一条缝来。他抓起铁闩,飞快地离开探视室,重重把门摔上。此刻的他宁可面对垣内的利刃,也不愿继续在那里多做煎熬。
江木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面色如常。他趁着屋里没人,悄悄把脖子伸向前方,用舌头与牙从桌面上叼起一块尖锐的木屑,然后费尽周折,送到被捆在后背的双手里面……
这一夜,便在这种微妙的对峙中度过。
其间垣内中尉组织了几次试探性的进攻,结果被那些劳工利用地利,全部击退,一名士兵还受了重伤。到了次日正午,垣内中尉的耐心几乎要被耗尽了。而对面战俘营内的劳工们也惶恐不安。监狱里断绝了饮食不说,霍乱患者还在持续增加。一时血气之勇,终究无法抵抗肉身的疲惫。
他们不停地询问方三响:“救兵在哪里?到底要坚持到什么时候?”可方三响没办法给出准确的回答。劳工们的意志变得涣散,怨气与不安开始悄然弥漫开来。
这种情绪累积到下午一点,意外出现了。
负责看守江木的劳工,也出现了轻微的腹泻症状。他正打算叫人来换班,不料江木悄悄割开了手腕的绳索,突然暴起伤人,把那个倒霉劳工打翻在地。紧接着,江木砸碎了位于探视室上方的窗户,忍着被玻璃划伤的痛苦向外钻去。
当方三响觉察到不对,赶过来查看时,他只来得及看到江木跑过草地的狼狈身影。这个老头子虽然年纪不小,可矫健程度依旧惊人,几下便冲到封锁线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