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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九一三年七月二02(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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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九一三年七月(二)02

因此得到陈其美的停战承诺之后,各方面都立即动起来。王培元离开军营之后,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到龙华港。龙华港外的五条漕船迫不及待地扬帆出江,排成一列向上游驶去。今夜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方三响信守承诺,只身留在讨袁军的营地照顾伤员。到了二十四日的清晨,停战窗口即将关闭,他才听到确切的消息:那五条满载妇孺老弱难民的漕船顺利抵达十六铺码头。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英子可要折腾呢,不知她做好心理准备没有。”他心里感叹。战事不知何时完结,这几百个妇孺老弱的吃喝拉撒,全都要管;就算仗打完了,还要把他们遣返回原籍,反正都是琐碎头疼的事务。

所以说难民工作,比其他救灾任务都麻烦。

在方三响的面前,讨袁军的炮队已经挖好了炮坑,调校准了炮口;远处江面上的海筹号,也重新恢复试射。停战的窗口期即将过去,两边都有些迫不及待。一场水陆炮战,即将开始。

但这一天的大战,几乎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讨袁军的炮队使用的是沪造克式75毫米山炮——仿造自德国克虏伯“1904”山炮,讽刺的是,仿造工厂正是江南制造局——这种野战炮外号叫“过山炮”,跨射能力很强。甫一开战,炮队便凭借精准射击与刁钻的角度,将北洋军完全压制,三十门大炮齐声怒吼,海筹号一度被逼退到了浦东岸边,失去对江南制造局的掩护。

可讨袁军的指挥官万万没想到,江南制造局里的北洋军胆气十足,眼见没了火力掩护,突然打开制造局大门,进行了一次极为凶猛的反冲锋。炮队前方的掩护恰好是福字营,他们被北洋军一冲即溃,导致炮队完全暴露在兵锋之下。

等到大惊失色的陈其美派人来救援时,北洋军已经杀光了所有的炮兵,把山炮朝着制造局里面拖。讨袁军正要追击,海筹号不失时机地返回浦西岸边,舰炮连续发射,把追兵炸了个七荤八素,突击队从容返回。

这一场仗功败垂成,连作为撒手锏的火炮都丢了,这对讨袁军士气的打击十分巨大。陈其美狂怒之下,差点要把刘福彪枪毙。在其他幕僚的劝说下,他才勉强表示暂时不执行军法,但要求刘戴罪立功。

在接下来的数天,走投无路的刘福彪只能带领福字营的弟兄,发起一次又一次徒劳的进攻。最后连刘福彪自己都被炸弹炸伤了左胳膊,狼狈不堪地逃回来。他们取得的唯一的成果,就是给方三响增加了许多工作量。

陈其美没办法,只好把强攻改为围困。可不过四五天时间,一南一北两个噩耗接连传来。在南边,率先起兵讨袁的李烈钧被段芝贵击败,湖口要塞被夺,南昌危在旦夕;在北边,张勋连续占领徐州、淮阴、扬州,冯国璋进占蚌埠、滁县,黄兴连南京都不敢待了,连夜返回上海。

到了八月一日,第三个消息彻底浇灭了上海讨袁军的战意。应瑞、肇和两艘军舰,护送两团精锐从塘沽走海路,即将抵达上海。

听到这个消息,陈其美纵然无奈,也只能停止围攻江南制造局,全师北撤到吴淞口一带布防。吴淞口炮台位于长江与黄浦江的交汇处,地势紧要,是从水路南下上海的必经之路。只要炮台还在讨袁军手里不失,北洋援军便进不来上海,事情尚有可为。

于是整个上海战场的重心,从南边转到了北边。

喔喔喔——

一阵嘹亮的鸡鸣声从远处的农家传来,方三响缓缓从椅子上抬起头,双眼密布的血丝仍在。

昨晚一个福字营的伤员突发嵌顿疝,那个倒霉鬼的腹股沟直疝突然增大,塞不回腹腔,导致腹痛难忍,不停呕吐。方三响折腾了大半宿,才算暂时让病人安定下来。他不敢离开,最后陪在病床边迷迷糊糊睡着了。

多年在总医院值惯了夜班,方三响无论多疲惫,早上一到点准会醒。他知道这会儿肯定睡不着了,索性起身,走出房间。

一出门,一股闷热的潮气扑面而来,全身的皮肤像是罩上一层蜘蛛网,黏湿滑腻,很不舒服。在这栋建筑门前有一口青石台砌的水井,方三响**着上半身,从里面打上一桶井水来,顺着头顶泼洒下去。清凉的井水一激,汗毛倒竖,整个人这才恢复些精神。

他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举头望见对面校舍楼顶的铁血十八星旗恹恹地垂下来,仿佛一朵被烈日晒蔫的鸡冠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方三响如今所在的地方,是一所叫中国公学的学校。这是两江总督端方在光绪年间建的,为了安置留日归国学生,在吴淞炮台附近划出一百亩[8]地,成立了这所公学。

这几天来,方三响跟随着讨袁军一路败退,也来到了吴淞。中国公学毗邻吴淞炮台,又有水源、厕所、灶房以及足够宽敞的校舍,正适合军队驻扎。他遂跟着福字营住在这里,单独辟出一间医室。

方三响冲完井水,换好衬衫,正要去巡看伤员。杜阿毛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拿着一张报纸嚷嚷道:“方医生,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方三响接过报纸一看,原来北洋政府正式发布了通缉令,这一次名单上除了陈其美之外,还有一批上海讨袁军的将领,诸如居正、钮永健、黄郛、蒋志清等,而刘福彪也赫然在列。

看来袁世凯不想再玩“只诛首恶”的攻心战,要大开杀戒了。刘福彪因为消渴症而意志消沉,看到这样的消息,只怕会雪上加霜。方三响眉头微皱:“你们刘统带看到了没?”

“我就是从他桌子上发现的,真触霉头了……”杜阿毛一撇嘴,神情惶然。整个福字营都是靠着刘福彪,他若是有了差池,大家也要跟着倒霉。

方三响觉得有必要跟刘福彪谈一谈,设法开解一下。他问刘统带现在哪里。杜阿毛挠了挠头,不确定道:“他一早就出门了,谁也没叫上,大概又去募兵了吧?”

讨袁军败退到吴淞以后,陈其美允许刘福彪自行募兵凑够三个营。所以他这几日吊着一只胳膊,在吴淞、金山到处招兵买马。

杜阿毛叹道:“唉,原先在瓦舍里听评弹,我最爱听的就是大聚义,一百零八人,一个不少。那些好汉原本没什么大出息,被宋头领提携,上得梁山排了座次。最后受了招安,兄弟们也没话讲,蛮好的。”他把身上的短褂子拽了拽:“可我最不爱听的,就是征方腊那一段,梁山好汉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听着难受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轮到自己——方医生,你读书多,这征方腊,梁山好汉还好赢的吗?”

方三响只得正色道:“我在汉阳军中,形势比现在还要绝望,最后不也撑下来了吗?”杜阿毛似乎只是想讨句安心话,听到方三响这么说,立刻咧开嘴笑了,连声说:“我去给你拿点早点去,热乎乎的糯米糍。”

方三响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明显能感觉到,刘福彪的焦虑如同时疫一样蔓延到了整个福字营,正在侵蚀每一个人的精神。他不期然想到梅子山下最后那一次敬礼,萧钟英、文学社那个年轻成员,还有其他留下来的士兵,却个个神态平静,视死如归。

同样是革命队伍,同样濒临绝境,梅子山守军与福字营的精神状态为什么迥异?是什么造成了这种差异?方三响涌起一种超越医生的好奇。

他一直忙活到中午,刘福彪还没回来,病房门口反倒来了两个意料之外的熟客。

“英子?孙希?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方三响一怔。

孙希笑嘻嘻正要开口,方三响一把将他拽过来:“快,这个人昨晚犯了嵌顿疝,你来开刀给想办法塞回去。”孙希一听是这病,脸色一肃,俯身检查片刻道:“哎呀,这已经不是嵌顿疝了,已经发展到绞窄疝了!”

嵌顿疝如果一直不做处理,万一弥漫成腹膜炎或肠瘘,便是九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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