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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九二三年九月二(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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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消过毒了,拜托了。”老者用中文说。

孙希觉得这人眼熟,不过病情当前,他先把套管拿过去,赶紧为胡桃姑娘安插上去,又折腾了一番,直到确认她呼吸畅通无碍,才彻底放下心来。

孙希抬起手正要擦汗,老者立刻递来一块手帕。王兆澄在旁边解释说:“这是虎爷爷,是专门给部落民看病的医生,不过他住得远,刚刚才赶来。那个套管,是他发动部落民在一处诊所的废墟里扒拉出来的。”

“那个呼吸囊是用鱼鳔做的,是我拜托鱼市的孙六取来的。”虎爷爷得意道。孙希擦着汗,盯着他,忽然失声道:“你……你不是盐谷铁钢医生吗?”虎爷爷哈哈大笑,一拍他肩膀:“我就想知道,你小子什么时候能认出我来。”孙希大喜:“原来真的是你!”

胡桃还没苏醒,医生不便远离。他们两个人索性站到社务所门口,看向黑暗中的鸟居轮廓。盐谷从腰间解下一个酒罐,示意孙希喝一点。孙希笑道:“这么多年,不知你酒量如何?”盐谷粗着嗓子道:“脾气见长,酒量也见长。”

孙希喝了一口,盐谷把酒罐拿回来,自己也喝了一口:“清酒虽然口感好,可我还是喜欢中国的烧刀子,淬火一样凌厉——我去支援辛亥革命的时候,可没想到,有一天你们会反过来支援日本。”

“人道主义,是不分国别的嘛。”孙希回答。

“我还记得那会儿你的技术还有些生疏,现在一看,不得了哇,简直比当年峨利生教授还出色。”

“那不至于,不至于。”孙希连忙谦逊道,“如果说有进步,也只是在战时同步治伤这条路上,我走得比老师远了一些。”

盐谷当时也在汉口,知道峨利生教授的临终遗愿,他微微颔首:“从你的手法,我能看出来。这次关东死伤如此惨重,正需要这样的技术哇……”他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不待孙希发问,顾自讲起自己的事情来。

原来盐谷本人也是被差别部落民出身,过继到一户普通人家以后加入军队。军队发现他的户籍有问题,他被迫退伍,这才跑去赤十字社当医生。从中国返回之后,盐谷感于自己同胞的窘境,索性在东京开了个小诊所,专为部落民提供治疗。后来有人举报,政府吊销了他的行医执照,他索性自称虎爷爷,在部落民聚集点里当个黑医。

屋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喊,盐谷赶紧和孙希走进去。小姑娘已经醒了过来,孙希蹲下身子,一手扶稳喉部的套管,一手去按住她的头,防止刚缝合的伤口迸裂。

谁知胡桃脾气犟,一见孙希,瞳孔一缩,如同一只被陌生人抓到的小野猫,挣扎着推开他。盐谷赶紧也蹲下,呵斥道:“胡桃,不要乱动!”

胡桃一见是虎爷爷,情绪稍微平稳了点。盐谷说:“你的脖子差点被刀砍断,幸亏这位孙医生帮你治好了。你从现在开始,不可以乱动,明白吗?”胡桃讲不出话来,两只眼睛骨碌碌地转动,先看看盐谷,又看看孙希。

孙希柔声道:“接下来的几天,你的痰液会比较多,但千万不可以乱动。只要熬过半个月,就可以把套管拆下来啦。”他说的是中文,胡桃自然是听不懂的。但说来也怪,还没等盐谷翻译,胡桃的身体便渐渐松弛下来,似乎能感应到言语里的善意。

孙希又给她做了一次检查,直到胡桃沉沉睡去,这才走出房间。

“她就是个从小没人疼的小姑娘,除了我,没什么人关心她。今天如果不是你,恐怕她已经变成路边的一具尸体了,连个收尸的都未必有。她做梦都想不到,会有一位顶尖医生为她救治。”

说完盐谷深深鞠了一躬。孙希赶紧回礼,然后笑道:“这姑娘是挺凶的,那么大的铁秤砣,真敢抡圆了直接砸别人鼻子呀。那位佐川大人死是死不了,但破相是一定的。”

盐谷叹道:“那个佐川我知道,家里是做律师的,还不知道后头胡桃怎么办呢。实在不行,我就只能让她离开东京避避风头。”孙希奇道:“你们全水怎么会跟自警团的人打起来?”

盐谷指了指远处的鸟居:“这个地方原本是小松川村,村里住的全是被差别部落民,在中川饲养鸡鸭供应江户。明治以后,东京市区向东扩展,延伸到小松川一带,大部分地皮都被建筑商买去建了新式住宅,卖给市民。部落民这边固然愤恨家园被拆,新住民也觉得这些贱民住在附近,会影响生活品质,两边一直摩擦得很厉害。”

盐谷习惯性地拿起酒罐,发现早空了,脑袋和罐子一起晃了晃,继续道:“这一次大地震,小松川这里损失也极为惨重。不说部落民的木长屋,就是那些新住民的水泥住宅,也全塌了。昨天有人在废墟里发现了很多断裂的竹竿,全是深埋在水泥里的。自警团的人认为这是部落民偷埋下去的诅咒,才会引来灾难,结果两边又爆发了械斗。”

孙希一脸无奈,这也太愚昧了吧?盐谷也很无奈:“都是这场大地震闹的。人类的惶恐与惊惧,非得找个理由发泄出来不可。中国人和朝鲜人,不也成了这种愚行的牺牲者吗?”

孙希道:“盐谷先生还对中日携手怀有幻想吗?”盐谷摇摇头,无言以对。

这时王兆澄凑过来,问了个古怪的问题:“盐谷先生,这一片新住宅,是谁建造的?”盐谷回答:“哦,中川两岸的房屋开发,都是江木建筑负责的。”

孙希听到这名字,似乎想到了什么。王兆澄一把抓住他的手,呼吸急促:“我大概猜到,江木想要干什么……”

新奥尔良散拍乐的悠扬旋律,在这间略显昏暗的西式酒馆里反复回**着。东京的电力供应还未完全恢复,店家只在吧台点亮了一盏电灯,其他地方只能用油灯补足光源,明暗之间,反而更显情调。

姚英子局促地坐在沙发椅上,面前摆着一杯浅黄色的酒水,旁边还竖着一个三叉银烛台。对面那子夏一手搭着椅背,一手捏着酒杯,神态比她要放松多了。摘掉礼帽之后,他缺了一边的耳朵格外明显,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姚英子安静地听着那子夏炫耀,心里却烦乱得很。她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来这种暧昧的地方。但为了达到目的,也只好耐着性子听。

那子夏大概真的挺高兴,格外健谈:“辛亥之后,我痛定思痛,发现这大清国呀,真的该完蛋。自古以来,想要江山坐得长久,从来都是虚名给足,军权抓牢。那些亲贵倒好,来个本末倒置,弄出个皇族内阁,在虚头上斤斤计较,最要紧的军队却拱手让人。那时候我也年轻,真是生了不少闲气,后来想明白了,去他妈的,关我屁事。”

姚英子听着他高谈阔论,只是淡淡评论了一句:“不纠结就好。”

那子夏颔首:“对,不纠结了,有什么好纠结的?你看我果断东渡日本,抛下往日恩怨,现在过得多开心。日本还是好哇,若是留在国内,还不定怎么闹心呢。民国政府从建成起一直乱到现在,比有皇上那几年也高明不到哪儿去——姚小姐,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姚英子简略讲了讲自己的事,那子夏连声嗟叹:“你这样蕙心兰质的女子,居然决心不婚配呀。佩服,佩服。我当初就觉得,你与那些庸脂俗粉不一样。来,值得干一杯!”

姚英子勉为其难地举起杯子,轻轻碰了一下,忽然觉得荒诞。除了孙、方二人,第三个理解她选择的男子,居然是个敌人。她决心把这个暧昧的话题转移开:“说起来,你是怎么认识载仁亲王的?”

这一下搔到了那子夏的痒处,他整个人一下来了兴致:“我不是说过,辛亥之后就东渡日本了嘛。那是因为宗社党在东京重建,我去了也有个根脚。当时肃忠亲王——就是去年去世的善耆,这是宣统爷给的谥号——介绍,让我认识了一个叫川岛浪速的日本人。”

姚英子皱皱眉头,微微觉得有些不对劲。

那子夏浑然未觉:“川岛纠集了一批日本浪人,想要刺杀张作霖。动手的日子,选在了一九一六年的五月二十七日。那天恰好载仁亲王从俄国出访回来,路过奉天,张作霖肯定要接站。刺杀的地点,就选在张返回将军署的半路上。”

他轻轻放下酒杯,摇动铃铛,侍者过来给重新倒满杯子,那子夏才继续道:“我当时就判断,川岛这事儿成不了。奉天城是张作霖的老巢,就这么仨瓜俩枣儿去撞大运,风险太高。我直接跑到车站,把这事儿汇报给载仁亲王了。

“亲王当时很恼火呀。哦,我刚见完张作霖,你们就把他弄死了,外头会怎么说?功劳是你们的,屎盆子扣我这儿?后来刺杀失败,亲王把川岛叫过去痛骂了一顿,让他滚回国。而我也顺理成章,留在了亲王身边,备位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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