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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九二三年九月二(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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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希注意到,自警团那边以青壮少年为主,而全水这边则是男女老少齐上阵,上到白发苍苍的七十岁老头,下到拖着鼻涕的小女孩,都毫不怯阵,手里抡起一切能抡的东西。他们平时备受社会欺凌,不得不养成了抱团的武德。

自警团那边则在装备上占了优势。除了寻常的竹枪、木刀、薙刀之外,战阵之中还有一个身披赤色大铠,脸覆面罩的武士。这位大概家里曾是江户某家的藩臣出身,有一套祖传的甲胄。

这个甲胄武士手持一把开刃长刀,在人群中叱喝劈砍,白光闪闪。不知是因为那一身铠甲太过耀眼,还是手里长刀太过锋锐,一时间竟无人擢其缨。武士杀得兴起,索性高擎长刀,嗷嗷叫着孤身向前猛冲,惊得部落民们如潮水一样纷纷退开。

他们这一退不要紧,把一个反应不及的小姑娘留在了原地。这姑娘十三四岁,她手里唯一的武器是一个拴着长线的铁秤砣,这东西飞甩砸人很好用,但完全没有格挡冷兵器的能力。

“不好!”孙希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那个武士已经杀红了眼,也不辨前方是谁,长刀朝小姑娘头顶狠狠劈去。没想到小姑娘很是凶悍,非但不避,反而甩起手里的秤砣,砸向他的面罩,武士感觉到一个不祥的影子扑面而来,下意识地要闪避,手中长刀去势微微偏了一分。

几乎是同一瞬间,武士刀直直斩进了少女的脖颈左侧,溅起一蓬血花,而铁秤砣也砸碎了面罩,两个人同时倒在地上。

战场霎时安静下来,两边的人都没料到,这场体格悬殊的对决结局竟如此惨烈,全都愣在原地。

全场只有一个身影在动。

孙希以极快的速度穿过人群,冲到两人面前,这是峨利生教授深植在他骨头里的医生本能。他俯身下去,迅速检查了一下。那个武士还好,铁秤砣的转速不够,只是砸折了鼻梁骨;而那个小姑娘的伤势,就不容乐观了。

她歪着头瘫倒在地,颀长的脖颈侧面是一处长约八厘米的刀口。那一把武士刀当真品相不凡,刀口下方的肌肉、筋膜和软骨悉数断裂,而且还有血性泡沫不断溢出——很明显,这是把气管砍开了一道口子,与外界相通漏气。

此刻女孩全身皮肤都呈现出紫绀湿冷的样态,胸口艰难地起伏,鲜血不断从伤口渗出来。孙希伸手扒开她的眼睛,眼眶已有微微的肿胀。

他心中一沉,这个状况相当不妙,必须立刻实施抢救,否则一条性命就没了。

这时部落民这边的人围拢过来,个个面色不善,不知这人要做什么。王兆澄也赶紧冲上去,用日语大声喊道:“他是红会医生,请你们退开一点,不要干扰抢救!”然后王兆澄把怀里的红十字小旗拿出来拼命晃动。

部落民人群中“轰”的一声,人们脸上露出敬畏的神色。在这种场合能遇到一位真正的医生,真是太幸运了。

这时对面自警队又跳出来几个人,对孙希喝道:“先给佐川大人抢救!他家可是旗本出身!”在他们看来,医生也是有钱人家,当然要先抢救正经人,一个贱民黄毛丫头的命急什么?

孙希听完翻译,冷冷道:“我是中国医生,不熟悉你们日本那一套规矩。我只按医学规矩做事,先救重伤员。”王兆澄有些迟疑,小声说:“要不先别强调中国?”孙希一瞪眼睛:“为什么不强调?这有什么可丢人的?”

他平时脾气温和,可一进入医生的角色,便变得十分强势。王兆澄如实翻译出来,自警队的人面色登时铁青,而部落民也纷纷面露尴尬。人群里响起嘀咕:“中国人哪,他们的医生真的可以吗?”“要不还是把虎爷爷请来吧?”“笨蛋!虎爷爷住得太远了,胡桃恐怕早死了。”

自警队把那个叫佐川的武士拖起来,一个青年从他手里取下武士刀,架在孙希的脖子上,恶狠狠地喝道:“这里是日本,中国人如果不遵守规矩,干脆滚回去好了!”孙希感觉脖子凉飕飕的,可手里却一刻不停地帮这个叫胡桃的小姑娘止血。

王兆澄急红了眼,冲那些部落民喊道:“你们难道就看着这姑娘死吗?”那些部落民面面相觑。那青年额头绽起青筋,见孙希抵死不从,一咬牙,武士刀就要猛劈下去。

这时孙希回过头,用沾满血污的手捏住了刀刃,缓缓站起身来。他的身材颀长,一站直足足高出对方两个头,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盯着青年,说出一长串伦敦腔的英文。

那青年一听对方说起英文,有点惶惑,双手登时不敢在刀上施力了。

孙希之前听王兆澄说过,日本人对西洋崇拜得不得了,就连说西洋文的人都会被高看一眼。如今一看,果然如是。

王兆澄不失时机地翻译给自警团:“我是谨奉《日内瓦公约》前来日本救援的红会医生,受到《万国公约》保护。对我的攻击,将会被视同对红会以及所有红会成员国的挑衅。”

其实自警团的人并不知道什么日内瓦,但这些话用英文讲出来,格外有气势。此消彼长,再加上部落民纷纷投来敌意的眼光,那青年只好收回长刀,和其他人一起拽着身披甲胄的“佐川大人”,灰溜溜地撤离了。

吓退了自警团,孙希转向部落民:“这附近有诊所没有?”

部落民们面面相觑,他们平时得了病很少有诊所愿意接待,地震之后,这附近的病院也几乎全数倒塌了。孙希又问:“那么有没有适合做手术的地方?”

他刚刚简单地为胡桃止了血,但她的伤势非常严重,必须立刻进行喉损伤的清创缝合,以及施行气管切开术,需要一个足够干净、安全的场地才可以。

一个人嚷道:“这附近有一个小松川神社!应该可以去的。”

孙希不容耽搁,当即决定前往那里。于是这一群部落民也不打架了,吆喝着用一张榻榻米抬着胡桃,赶到神社。路上王兆澄偷偷问孙希:“这会不会耽误咱们去习志野?”孙希回答说:“人命关天,不能置之不理,老方那边应该还能多撑一阵。”

小松川神社是一座很小的神社,就在几百米外,大概是有真神庇佑,它居然在地震中安然无恙。部落民们冲进神社,带头的全水干部去跟神官交涉。神官一见这阵势也不敢阻拦,当即清出一间社务所来当手术室。

在路上孙希大概了解了一下。这个叫胡桃的小姑娘也是个部落民,孤儿,平时在南葛饰一带走街串巷卖孙太郎虫。所谓“孙太郎虫”,就是把蛇蜻蜓的幼虫从河里捞出来晒干,每五个穿一串,据说可以治小孩的疳积病。铁秤砣正是她平时卖药的器具。

怪不得她干干瘦瘦的,连头发都有点发黄。这样的孤儿,平时恐怕要吃不少苦头。孙希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准备手术。

孙希随身带着简单的刀镊和一些常用麻醉药物,而部落民从事的行业多与皮革、屠宰相关,针线刀剪什么的都不缺。唯一麻烦的是,气管切开术需要用到套管,这样才能维持患者呼吸畅通。

别的好说,这个孙希实在没办法。他不敢再等下去,只好画了一张结构图,吩咐部落民去找类似的东西来。然后他拉起一道屏风,让王兆澄做助手,开始手术。

可怜王兆澄一个农学专业的学生,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要面对如此血腥的场面,吓得都快站不稳了。好在孙希经验丰富,他这几年来把外科手艺磨炼得炉火纯青,已不在峨利生教授之下,尤其是这种急救场合,一个人游刃有余,王兆澄给打打下手就好。

手术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孙希擦擦额头的汗水,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看能不能找到套管。如果没有,病人就算救回来,痛苦也加倍。

“兆澄,套管有了没?”

“有了。”

一只大手伸过来,掌心有一个小巧的医用套管,上面还系着两个黏糊糊的呼吸囊。孙希先是一喜,可见这手明显不是王兆澄的,再抬头一看,一个矮墩墩的白发老者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脸庞方正,沟壑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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