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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火。
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无数条红手臂舞动着,直指天空……逼人的热浪……头发枯焦,根根卷曲起来。
四面八方的烈火。逃到哪里,都有张狂的红手臂在前头等待,伸缩扭转,恶毒地嘶嘶狞笑着,等着他……
像巨大章鱼触手的丛林……红。
血红灼目。
逃不出去了。轰然巨响,房檩卷着火光坠落,如一条遍身伸出红舌的恶龙吞噬了爹娘的影子。
孩童的哭声尖利地刺穿了重重火幕。戛然中断。
红色手臂伸出指爪,朝他脸上扑来。
他陡地惊醒。
窗外月已西坠,幽绿光影更为深沉。他愣怔半晌,低头看着怀里的女人。她的脸埋在他颈间一动不动,两手轻轻合抱在他身上,似乎安然熟睡。为阳刚的内力所温暖,她踢掉了棉衣。洁白**静静横陈,他注视竹的影子一根根扫过她的身体,似披上水墨渲染的织羽轻纱。
他不敢伸手去拭额上冷汗,怕惊醒了她。梦里的烈火在醒时熄灭,然而很多事情是无法抹去的。
永远燃烧在心底里。那些过往的岁月,人生是一场醒不来的大梦。
这个名叫燕云的男人的生命。
此夜,他第一次像看待陌生人那样,以一种平静与淡漠的心情去审视这个名叫燕云的人。怀里的女人是洁白寂静的距离,将他与四十年的生命隔绝开来。她白如新雪的原野,不能,不可以被哪怕一个脚印践踏。
孩童的哭声仿佛还在耳边缭绕。他听到他的哭声在一段长久的沉寂之后又响起,变得哑了。五岁男童突然地失声,在那个家破人亡的血红色的夜晚之后,除了哭,他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他恐惧地紧闭着嘴,仿佛一开口就会涌出火焰。那场烧死了父母兄姐的大火在他心里一直不灭。一夜间,全家七口,只剩这个最小的幼童。
镇上德春堂的顾郎中收养了他,悉心治好孩子全身的烧伤。在顾家**他躺了三个月,满身满脸裹满白布,顾夫人亲自为他换药喂食。好了之后,他们让他留在德春堂,因为不肯说话,他被改名唤作顾哑儿,是顾德春郎中的义子。
顾哑儿不会说话。但他会听。他听到养父母夜间嗟叹,说起燕福寿的脾气太耿直,好好的去惹那地头蛇做什么呢,不过为了一口闲气,他们要买燕家祖屋,卖给他们换个地方住也就是了,总好过如今落得个尸骨不全家毁人亡的下场。
那房子给他们烧了,一家子也死了,如今镇上谁还敢说什么。那块地皮还不是照样归了他们,白赔上六条性命。
燕家太惨了。太惨了。
好歹得把这个孩子养大。
我们命中无子,只有两个丫头。就把他当儿子养吧。虽然是个哑巴,总是燕家一条后代根。也是咱们家的……
顾哑儿坐在药铺后门门槛上出神。小小身子像一撮被弃的药渣,黯淡模糊。
“丑八怪!丑八怪!克死爹娘的丑八怪,鬼头鬼脑小哑巴!快快带着这张丑脸滚回屋里去吧!”
镇上的顽童成群结队从他面前跑过,拍着巴掌大声笑骂。顾哑儿倔强地瞪着他们,不肯回屋。
“克死爹娘的丑八怪,鬼头鬼脑小哑巴!”
“还不滚?怎么,你是聋子吗?”
“哈哈,又聋又哑的丑八怪……”
他们又兜转来,为首的大孩子抢走了养母塞给他的纸包。她喜欢在送给主顾过口的杏脯梅干里随手抓上两把给他吃。
“哦,好大杏脯……丑八怪也配吃?”
顽童们做着鬼脸,呼啸离去。但背上忽然被人一扑。
五岁的顾哑儿扑在那十几岁的大孩子身上,拼命撕打。很快被其他孩童拉开,按在地上一顿群殴。他们边打边骂:“丑八怪打人啦!你还打?揍到他服为止!”
哑儿一声不吭,只是在拳脚之下奋力反击,像一头幼小的兽。直到药铺里的伙计闻声出来,赶散了群孩。
养母擦着眼泪要把他抱起来,却发现哑儿趴在地上,找寻着什么。小小的身子,竟然拉之不动。他固执地在地上捡拾。
他抬起青肿的小脸,把一捧沾满泥水的杏脯捧到她面前。
养母把他抱在怀里。当晚与养父商量,今后少让哑儿出门,他在外头受人欺负,脾气又不好,老是跟人打架。那些淘气鬼那么些人打他一个,孩子太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