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三(第3页)
严之榭悄声道:“王教授在别墅里找到一堆乐器,大概是主人从英国带来的。柯师太福医生说最近大家精神绷得太紧,不利于健康,自告奋勇要给大家演奏一曲——只是没想到他会爬得那么高……”
“不出风头不成活,真是典型的柯师风格。”孙希啧啧称赞,柯师太福的私人生活可谓多姿多彩,什么都玩得华丽。相比之下,自己的老师,生活枯燥得像是个苦行僧。
可下一秒钟,孙希便被现实无情地打了脸。他尴尬地发现,峨利生教授怀抱着一把吉他,略带羞涩地走到人群中央。
峨利生教授不像柯师太福那么爱出风头,低调地站在别墅院子正中演奏。他弹奏的这首不知名的曲子舒缓悠扬,温润如玉,正好可以衔接《G大调浪漫曲》的余韵,听得众人也是如痴如醉。
孙希可没想到,老师居然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吉他高手,张大了嘴傻在原地。姚英子捅捅他:“你老师教过你这个吗?”孙希一脸被打败了的表情:“没有,原来洋人教徒弟也藏私呀。”姚英子笑道:“亏你平时总抱怨峨利生教授古板,如今面皮疼也不疼?人家可比你浪漫得多呢。”
峨利生弹完之后,中方的医生们也纷纷上阵。王培元欣然拉起一段二胡,杨智生亮了一嗓子粤剧功底。最后连克立天生女士也放下架子,唱了一段格里高利圣咏,高音嘹亮,震惊四野。医院里原本压抑凝重的空气,被这些医生硬生生撕出一道口子来,透出几许鲜活。
孙希正在看热闹,隔着窗棂,忽然瞥见盐谷铁钢跪在隔壁柴房里面,认真地用小刀切削着一根竹头,丝毫没受外头喧闹的影响。他推门进去道:“盐谷先生,你这是在干吗?怎么不出去看一下才艺?”
盐谷头也不抬:“这里的竹子质地很好,只要切削得当,可以做担架,做护板,竹篾条可以临时固定伤口,竹管可以引流。我原来在陆军时,曾经就地取材,效果很好。”
“唉,不谈工作,不谈工作。来,来,我给你倒点酒。”孙希端着一碗黄酒过去。自从那次被抓之后,他同这位不苟言笑的日本医生亲近不少。
盐谷脸色变得严肃,他听说中国人的规矩是要喝光眼前的酒,才不算失礼,接过瓷碗,咕咚一饮而尽。他其实不擅饮酒,一张方脸腾地就红了。孙希一见,捉弄心大起,又连着倒了两碗。可怜这位日本医生谨守礼节,又连续干了两碗。
等到酒劲上来,盐谷忽然变得健谈起来,拽着孙希的胳膊不撒手,一半中文一半日文,说得乱七八糟:“孙桑,这一场战争,我真心地、诚挚地希望南边胜利。”
“哦?你喜欢这边多一点吗?”
盐谷忽然指了指自己胸口:“你知道吗?我的,是黑龙会的成员,北一辉先生的信徒。北先生常说,欲要日本革命,必先有中国革命的成功,然后推动整个亚洲天翻地覆,日本才有推展革命的土壤。所以我才以赤十字社成员的身份前来武昌,还有好多像我这样的日本人,以不同的身份参与到里面来。”
孙希其实喝得也有点多,舌头变硬:“那是好事呀,越多的人支持,革命才越有希望。”
“唉,本来山县大佬是打算说服日本政府,直接出兵帮袁世凯平叛的,但最后政府还是选择了中立立场。”
“嗯?为什么?”
“嘿嘿,非得中日联手,东亚才能与西洋对抗,这是黄种人的千年大计。只是现在这个朝廷太老朽了,总要换个富有朝气的执政团体,复兴才有希望。”
“你几个菜呀?喝成这样。怎么就笃定革命党一定赢呢?你看他们已经被围在武昌城里头……来,来,再喝一碗。”
盐谷忽然拔高了声调:“北先生的眼光不会错的。新的力量,总会战胜旧的力量,这是大势,我们日本必须提前下注,才能……”
话没说完,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醉得不省人事。
方三响没注意到隔壁这一场闹剧,就算知道,他也不想跟日本人拼酒,就一个人斜靠在门边,正观望着这场热闹,不防肩膀被一只手搭住。他心中一凛,自己被人欺身靠近,怎么毫无觉察?转头一看,却发现是陶管家。
“方医生,你托我去打听的事,有结果了。”陶管家一拽他袖子,两人来到一处偏僻的院墙转角。
“军政府内尚有十三个留日的陆军学校学生,我一一请教过了,都没见过你描述的觉然和尚。”
“这样啊……您辛苦了。”
方三响轻叹一声,倒也没多沮丧。这些人既然跟萧钟英是同学,萧不知道,他们大概率也不认识。他只是死马当活马医,才拜托陶管家去打探一下。方三响道谢后正要离开,陶管家忽然问了个怪问题:“方医生是哪年生人?”
“我属龙,光绪十八年。”
“哦,那跟大小姐是同岁了。”陶管家点点头,笑容变得慈祥起来,“你这个岁数,有考虑过成家的事吗?”方三响呆了呆:“没想过。”他离开关东之后,一直在总医院做约定生,一边忙着学习,一边又忙着养活沟窝村村民,光这些都忙不过来,哪里有余暇考虑个人问题?
陶管家不自觉地带上长辈的口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怎么忙,婚姻大事还是要考虑的。不过我听说你家里老人都没了,在上海要寻门亲事,只怕是要入赘,你心里能过得去吗?”方三响斩钉截铁道:“杀父大仇未报,先不考虑这些。”
“呃……”
陶管家没想到他的态度如此坚决,一肚子话没法继续,只好惋惜地摇了摇头,回到院子里。
临时音乐会方兴未艾,一些轻伤员也兴致勃勃地登台献艺,南腔北调,观众们也不管听得懂听不懂,什么都鼓掌叫好,气氛热络得很。陶管家转悠了几圈,看到孙希醉醺醺地从盐谷的屋子里走出来,上前笑眯眯道:“孙医生是哪年生人?”
“一八九二年。”孙希有点晕乎,随口答道。
陶管家不得不反应了一下,才算出是光绪十八年,跟姚英子、方三响都是同年。他咳了一声:“孙医生这个岁数,可有成家的考虑?”
孙希歪了歪脑袋,哈哈大笑:“成家呀?等我到了伦敦再说吧。”“嗯?”陶管家一时大为诧异,“你们之间的误会不是说清楚了吗?为什么还要出去?”孙希拍了拍陶管家,语气飘逸:“那不算什么误会,就是我做错事了。他们两人大度原谅了我,但我没法厚着脸皮继续在总医院待着。做人要有担当,做错了就要承担后果。”
“英子知道吗?”
“哎,您先别告诉她,不然我又要挨骂了。我这次来武昌,就是想先把罪过与人情都赎清,好毫无遗憾地离开,呃呃……哕。”孙希扶着门边,忽然“哇”地弯腰吐出来。
陶管家一见他喝成这样了,只得沮丧地搓了搓手,默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