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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三(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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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三响没有异议。于是三人跟克立天生女士打了个招呼,并肩走出了别墅。

他们所在的这个临时救治点,恰好位于蛇山的东北山麓与长江之间,到江边不过五六分钟路程,转眼就到。

这里的岸边修起一条长长的江堤,皆用青灰色的条石垒成,之间还浇铸了铁钉相钩连,穿成一条蜿蜒粗壮的石链。石隙之间缀有星星点点的苔藓与杂草,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还能看到斑斑的暗红色血迹,让它看起来好似一条匍匐在江边的赤练蛇。

这些血迹来自几天之前的大撤退。当时大批军民从汉阳撤回武昌,占据龟山的清军居高临下地进行扫射,无数人死伤在江中,然后被潮水推至武昌岸边。红十字会和赤十字会全员出动,拼了命地捞了一整天,来不及掩埋的尸体堆满了整条江堤,密密麻麻,望之触目惊心。农跃鳞拍了很多照片,气愤地要在报纸上声讨这桩惨案。

如今死难者遗体已全数被掩埋,可三人大概是心理作用,仍旧能闻到土壤里渗透着血腥味与腐臭味。好在不时会有一阵清新的江风吹来,将空气中的阴郁稍做**涤。

姚英子一个人走在前头,似乎在寻找什么。孙希和方三响则跟在后面,信步而行。

“唉,也不知这一场战事,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孙希用手帕掩住鼻子,他早习惯了这些味道,可从来没喜欢过。方三响沉声道:“我听军政府的人说,汉口的英国领事正在调停,也许很快南北就要和谈了,你看今天连炮击都没那么频繁了。”

革命军从汉阳撤退后那几天,清军对武昌的轰击几乎是不分昼夜,摆出一副全面进攻的架势。今天他们却按兵不动,连炮都放得少了。若非如此,方三响他们也绝不敢来江边溜达。

“和谈?难道朝廷还打算招安不成?”

方三响摇头:“一边要共和,一边要帝制,根本是生死大敌,怎么招安?两边不知能谈出个什么结果……”

孙希见方三响眉头紧皱,似乎又要钻入牛角尖,宽慰道:“算了,算了,何必替政客操心?反正无论怎么变,咱们做医生的做的事总是一样的。”方三响看了他一眼:“这可未必。还是农先生那句话,你不去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你。别人不说,想想咱们仨。”

孙希看了眼前方姚英子的背影,不得不承认方三响说得有理。他们三个人这段时间各有遭遇,无不是被剧烈变动的时局牵扯进去的,没人能真正地保持中立。

想到这里,孙希揉了揉酸疼的肩膀:“我现在呀,只关心什么时候能回上海。我要先在宿舍睡个三天三夜,再去吃一顿牛排补补肠胃——你回去上海,第一件事最想要做什么?”

方三响认真地想了想,还没回答,忽然前方姚英子“哎呀”一声,似乎发现了什么。

两人上前几步,看到她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抚摸一块青条石,那上面有一片干涸的血迹。孙希在牢里对血痕颇有心得,端详片刻道:“从血迹的形状来看,死者应该是俯卧在石上,躯干有一到两个动脉出血点,慢慢流溢成这样子……”

他还没说完,却看到姚英子轻轻啜泣了一声,顿时不安,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姚英子擦擦眼角,深吸一口气道:

“你们知道吗?那天我在江边救人,看到一对母子就趴在这块石头上。母亲应该是在江中中枪,怀抱孩子拼命朝岸上游来,到这里已是强弩之末,趴在石头上气绝身亡。可她的手仍旧紧紧抱着那孩子。小娃娃才两岁不到,还趴在母亲怀里蠕动,哀哀哭着朝胸口凑去,想要吃奶。如果我早来一步的话……”

方三响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后来那小娃娃呢?”姚英子道:“我把他送到城里的善堂了,可眼下这个环境,能不能活下来,实在难说。”她说到这里,蓦地抬起头来看向江对面的龟山,似在隔空质问:“他们只是普通百姓而已呀,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苦难?”

方三响心头微震,这个问题,很久之前他躺在老青山下的担架上,就曾经问过,至今还不知道答案。

姚英子收回视线,摩挲着青石上的血迹:“你们发现没有?淮北水灾、上海鼠疫,还有武昌这一场大战。灾难一起,比士兵更惨的是平民,比平民更惨的,是平民中的妇孺,翠香、邢大丫头、汉口的孕妇,还有这一对母子……最弱小的,却永远首当其冲,承受最多的苦难,这是不公平的。”

两人这才明白,她为什么提议来江边走走,原来是有感而发。

姚英子缓缓站起来,情绪有些激动:“且不说南北两军,就说咱们自己。这次我们带来武昌的物资,几乎都是针对战地救伤的。专用于孕妇、产妇与小孩子的药品,却基本没怎么带——我知道,红会和赤十字会的主要宗旨是救治伤兵,但战乱之下的妇孺,也需要独有的关注,不能仅仅只是救兵的附带。”

说到这里,姚英子仰起脖子,双眸星闪。孙希和方三响不约而同地感应到,这场残酷的战事,似乎洗褪了她身上的稚气,一种与张校长仿佛的气质愈加凝练。

姚英子转过头来,看向两人:“孙希,你刚才问,回上海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我回上海以后哇,打算建一个团体,专门为妇孺提供帮助。先说好了,到时候你们两个可不许袖手旁观,得帮我一道弄。”

“钱嘛,我们没有;人嘛,你随便使唤——对不对,老方?”孙希挤挤眼睛。方三响愣了一下,老老实实道:“我要养活沟窝村的幸存者,确实捐不出银钱……”姚英子瞪了孙希一眼,恨不得踹上一脚:“谁问你们要钱啦?说得我好似敲竹杠!要你们是出主意,出力气!”

孙希哈哈一笑,拍着方三响肩膀道:“老方听到没?你可以放心了。”方三响这才反应过来,气恼道:“什么叫我可以放心了?我从来没担心过呀,全是你一张嘴说出来的。”他正色对姚英子道:“英子,你放心,这是一个医生的本分。就算孙希不帮,我也一定会帮。”

孙希立刻抗议道:“谁说我不帮了?你这也是凭空诬蔑。”

两人吵吵嚷嚷,姚英子大为开心:“这件事,不是咱们三个一起,可办不起来。”她伸开双臂,左手揽住方三响的肩膀,右臂绕过孙希的脖子,脑袋理所当然地探到两人之间,给他们同时来了一个宽宽的拥抱,笑意灿烂如江中晚霞。

方三响和孙希一时僵立在原地,又是尴尬,又是欢喜。她每次露出这样的笑容,两个人的心旌都会动摇好久,方才归位。

眼看天色即将暗下来,三人从江边走回医院。走到一半,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忽然从半空飘扬而下,几个人都愣住了,怎么会平白冒出这种动静,连忙循声抬头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在蛇山之巅矗立的一栋挑檐三层大木楼。这里是大名鼎鼎的黄鹤楼原址,不过真正的黄鹤楼早已烧毁,眼前这座木楼,乃是光绪三十三年(一九〇七年)至三十四年(一九〇八年)湖北各界为感念张之洞治鄂功绩而捐资修成。张之洞亲自命名为“奥略楼”。

此时太阳行将落山,酡红色的光芒挂在高翘的楼檐上,檐瓦泛起一层金黄色的光辉。在奥略楼的三层,一个人影正忘情地拉着小提琴。虽说拉的是西洋曲子,却与此情此景毫无违和之处。旋律百转千回,舒展悠扬,音域如蛇山下的扬子江一般宽广深沉。

孙希很快听出来了,这是贝多芬的《G大调浪漫曲》。与此同时,方三响也辨认出了演奏者的身份,居然是柯师太福医生。蛇山海拔不算高,那琴声自高而下,如清泉潺潺流下,即使在山麓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南北两军依旧在隔江对峙,炮火纷飞,蛇山之巅的黄鹤楼旧址上居然响起了爱尔兰人演奏的贝多芬的曲子。兵戈之象与丝竹之声、东方意境与西方音韵,彼此矛盾的元素竟构成了一幅难以言喻的奇妙景象。

他们快步回到别墅,只见红会与赤十字会的大部分医护人员,还有许多伤兵,全都聚拢在院子里,三五成群,一起仰起头,倾听着头顶的柔美旋律。就连张竹君也靠在窗边,把没受伤的手臂搭在边框,轻轻打着节拍。

音乐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可以超越语言与文化,无须翻译,直抵人心至柔处。在医院里的每一个人,都仿佛被催眠了似的,沉醉其中,暂时忘却了战争的痛苦。不,应该说,正因为承受着太多的愁苦,他们才会不期然地遁入这旋律的桃花源中,求得片刻的解脱。

三人不忍打破这美好的一刻,站在门槛不动。直到一曲终了,奥略楼上的人影优雅地鞠了个躬,掌声四起,他们才迈进门来,正遇到严之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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