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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九一〇年三月二02(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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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英子两面吃夹档,露出苦相。张竹君拍拍她的肩膀:“好了,这都是大人之间的事,你们小孩子不必参与。你目前最关键的,是尽快把专业定下来,别耽误时间。”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藤箱里摸出一个布袋:“我给你带了几块普宁南糖,赶上初春还不会坏,趁新鲜吃吧。”

一听她这么说,姚英子知道训诫总算结束了,如释重负,雀跃地接过布袋,从里面拿出一块放到嘴里。这东西是用猪油和麦芽糖熬成糖浆,再浇在炸好的花生上头,吃起来外软内酥,香甜醇厚,比之巧克力毫不逊色。

张竹君见她吃得开心,无奈地摇摇头,说自己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姚英子嘎巴嘎巴嚼着南糖,自告奋勇要开车去送。

两人朝着凯迪拉克走去,他们都没听见,路灯上方忽然传来轻轻的“咔嗒”声,二楼的一扇窗户悄悄关上了。孙希趴在二楼**,放开屏住良久的呼吸,眼神在黑暗中变得复杂起来。

他本来都要睡了,可忽然听见楼下有人讲话。孙希偷偷摸摸地把窗户打开一条缝,支棱着耳朵,把姚英子与张竹君的对话听了个全。孙希无意窥人隐私,可张竹君那句话在他心中激起波澜:

“沈敦和办慈善名头很大,可内里的龌龊,很少有人知道。”

冯煦交给孙希的任务,他一直没找到突破口。眼下听张竹君的意思,她似乎对上海万国红会的善款弊案有所了解。

要不,去找她聊聊?不过这位张校长看起来不太好惹……

孙希顺手把冰凉的棉被往上扯了扯,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因为湿冷的被窝还是因为别的。

而在他的隔壁,方三响也在辗转反侧。他的原因倒简单,纯粹是疼痛无法仰卧的缘故。

次日一早,孙希从房间出来,看到旁边方三响也走出来,两个人都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因为之前典礼上的口角,他们彼此相见,还有点尴尬。最后还是孙希先打破僵局:“你后脑勺怎么了?”

“不小心撞伤了。”方三响含糊地回答。

其实孙希早知道怎么回事,不过这棵“蒲公英”受不得刺激,他便立刻转了话题:“哦,对了,今天峨利生医生有个小研讨会,要讨论血管吻合术中的动脉**处置。你上次露的那一手,他很感兴趣,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我那只是救个急,上不得台面。”

“峨利生医生对那招评价很高呢,他说医生既需要精细严谨,同时也该像狮子一样勇敢。不考虑来我们外科吗?”孙希笑嘻嘻说。

“我跟曹主任说了,我会去报内科,补贴虽然不如外科,但空闲时间多一点。”

“内科分支可多了,说不定我能给你些好建议。有没有具体方向?”

方三响看了他一眼:“聋哑病相关,至少能清净点。”

“……喂!”

两个都是年轻人,几句话聊下来,那点不愉快也就没了。两个人一起去膳食处随便吃了口早饭,走到医院楼前。让他们惊讶的是,一贯爱迟到的姚英子居然早早就到了,还一本正经地跟曹主任讨论着事情。

方三响看到她在,表情一窘,不知该不该主动打招呼,旁边孙希已经大大咧咧扬手示意。曹主任一见孙希来了,先检查他有没有戴好假辫子,然后没好气地甩过一张《申报》来:“瞧瞧你们俩。医院的脸面都丢尽了!”

报纸上有一条特别报道,标题是《六年前离奇车祸牵奇情,名姝报恩学医入红会》,内文写得颇有传奇小说色彩,仿佛记者就在现场。文章对姚英子评价颇高,对红会总医院亦不乏赞美之词,唯独配的那张照片不太对头:前头姚英子略显腼腆,这也就罢了;后头孙希与方三响相撞的狼狈模样,居然没被处理掉。

万幸照片精度不高,看不出孙希没戴假辫子,否则曹主任要上门去求报纸撤稿了。

方三响趁曹主任在训斥孙希,对姚英子小声说:“昨天谢谢你……”顿了顿,又一本正经补充道:“两块手帕,还有这份人情,我会还的。”

姚英子心说你昨天可差点给我惹了个大麻烦。她眼珠一转,促狭道:“好啊,你打算怎么还?”方三响“呃”了一下,猛然卡住了。姚英子见他面露窘迫,鼻尖居然微微沁出汗来,突然又于心不忍。

这家伙只是有点认真过头,其实人还不错。为了两个素不相识的农夫,他敢和刘福彪那样的大流氓闹翻,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

“好啦,好啦,你请我去荣顺馆切个腌笃鲜好啦。那里都是浦东的师傅,总比闸北青帮的手艺好。”姚英子笑道,“最多我吃笋片和蹄髈,你吃咸肉。”

这边厢曹主任刚完成训诫,就见一个人风风火火闯进楼里。方三响一见是杜阿毛,不由得大惊,以为刘福彪这么嚣张,直接打上门来了。可再一看,他神情惶急,连脚下的鞋子都少了一只,不像是来寻仇的。

“方医生,方医生……”他一进门就连声喊起来。曹主任很不高兴地呵斥道:“这里是医院重地,不要喧哗!不要喧哗!”杜阿毛却已看到方三响,几步要冲过来,脚下突然一软,瘫坐在地上。

方三响走过去,发现杜阿毛的状态有些异常,面色煞白,尤其是口唇和指甲隐隐发青。这时孙希和姚英子也围过来,迅速检查后发现他心率过高,额头发烫,姚英子还闻到一股奇怪的臭味,一低头,发现杜阿毛的裤子被可疑的**洇湿了,不由得喉咙一呕。

杜阿毛虚弱地嚷道:“伤寒!伤寒!他们发伤寒了!”曹主任一听这两个字,双颊一颤,第一时间朝后倒退了十几步,嗓音变得比平常更尖厉,像只被踩住脖子的公鸡:“册那!伤寒啊!快!快把他抬出去!”

也不怪曹主任如此惊惧,伤寒二字,对上海人来说如阎王宣旨。它几乎每年春秋之季都会暴发一到两次,染疾者少则几百人,多则上万人,极为可怕,与霍乱并称“时疫双煞”。

这时候正是上班时段,楼门口聚着很多医护与院工。他们听到曹主任这么一嗓子,不明就里,都有些慌乱。一时间人头攒动,混乱不堪。就连孙希与姚英子,都下意识朝后退去。

只有方三响还保持着冷静,大声喊道:“不要惊慌,伤寒不会通过空气传播!”孙希一拍脑袋:“对呀,我怎么忘了,伤寒是粪口传播,简单的接触不会有事。”可让他这么靠近一个上吐下泻的病人,孙希总觉得有些心理障碍。方三响却不怕这个,俯身将杜阿毛搀扶起来,送到旁边的躺椅上:“到底怎么回事?”

杜阿毛断断续续地讲了起来。原来昨晚方三响离席之后,刘福彪和几个弟子、手下又吃喝了一通,当晚抽了一阵大烟,叉了一会儿麻将,索性在烟馆留宿。结果到了清晨,陆陆续续都猛烈腹泻起来,连带着剧烈腹痛和发烧。

也不知怎么传的,烟馆里的人都当是伤寒病,吓得立刻全逃走了,连附近的医生都不敢进来。官府的人赶到以后,只把周围封锁起来,不让人靠近。事实上,往年华界只要有伤寒闹起来,能做的就只是断绝接触,坐等病人自愈,或者死掉。

杜阿毛的腹泻症状,比其他人要轻些。他总算还讲义气,自忖在闸北得不到帮助,便寻了个机会偷偷溜出烟馆,来红会总医院求援。

姚英子冷笑:“这年头报应来得真快啊!昨晚还在追砍医生,今天倒过来求治了。”杜阿毛有点迷惑地转动眼球,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方三响摇摇头道:“我们都是发过希波克拉底誓言的,总不能见死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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