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册(第6页)
“你父母在南洋死得早,把你托付给我。可惜老夫公务在身,常年带着你游历海外,忠孝节义没学全,连口音都是乱七八糟的。至今思之,实在有负所托啊!”
“我觉得挺好的……”孙希嘀咕道。
张德彝面孔一板:“胡说!你爹在广东也是正经的读书人,你虽不能幼承庭训,也不可辱没门楣。你记住,在咱们大清,读书方是根本正途,除了功名,别的都是虚的。”
“您不也是同文馆的通译出身吗?”
张德彝搁下盖碗,脸上的褶皱里浮现一丝苦笑:“同文馆是什么地方?实在没出路的人才去。人家说我们是未同而言,斯文将丧。别看我现在是驻英国公使,在朝中一干大员眼里根本不入流,就是个跟夷狄打交道的舌人。我担心你将来回国,也会被人瞧不起。”
“那就不回去了呗,小侄在伦敦也挺好。”孙希颇不以为然。
“荒唐!孙家祖坟宗祠都在国内,你不回去,别说你爹娘,我都死不瞑目!”张德彝顿了顿,“你年纪也不小了,我琢磨着,是时候把你送回国去读读圣贤书。”
孙希吓了一跳:“不是说国内科举都快废了吗,读那个做什么?”
“别听洋人报纸上胡说。朝廷是经学、实学并重,科举之外增设新式学堂而已。什么科举将废,哼,科举废了朝廷从哪里取士?”张德彝顿了顿,语气不太确定,“就算真没了科举,你多读读书总是没错的,艺不压身哪。”
孙希大着胆子道:“其实小侄今天下午在海德公园,听的是一个医学讲座。其实学医也挺好啊,救死扶伤,多仁义呀!”
张德彝眼皮一翻:“学医?哼,只怕你没学会医术,先学会不认祖宗了。你们广东倒出过一个学医的,也姓孙,你去学学看?”
一听这姓,孙希连忙打了个哈哈。那个姓孙的医生叫孙逸仙,跟这座使馆关系匪浅。八年之前,这人跑来伦敦,被当时的大清公使绑架入馆,准备伺机运回国内。结果走漏了风声,惹得舆论哗然。在英国外交部提出强烈抗议后,公使被迫放人,失了好大的面子。
见孙希不吭声了,张德彝把盖碗往书案上一搁:“可叹我大清近年命途多舛。甲午之后,就是戊戌之变;拳匪闹完,又来了八国联军。前几年德国人占了胶州湾,今年日俄又在东北开战。这个时候,正是朝廷用人之际——回头我寻个事机,送你回国去读书,总比在英国待着有出息。”
孙希一听要回国,颇觉闷闷不乐。可张德彝计议已定,若再废话肯定又得挨打,只好默默转身出去。正要迈出门槛,孙希忽然暼到电报匣子里的那份文书,忽然计上心来。
他知道这一次张德彝去瑞士,是去补签《日来弗红十字会公约》。按照规矩,张德彝需把补签后的公约文本发一份回国。不过瑞士没有大清国的专用电报线,所以他只能把文件先带回伦敦,再从使馆拍发回国。
“那是勿以恶小而为之!”张德彝忍俊不禁,“你打算如何自罚?”
孙希朝电报匣子里望了一眼:“这封文书,不如就让小侄来负责拍发回国吧。”
公使馆是外交重地,不得使用外籍电报生,所以译发电报只能自己人来做,逐字加密。而外交信函与朝廷谕电动辄数百上千字,往往需要中英两稿并发,工作量巨大,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苦差事。
孙希居然愿意主动承揽这个差事,说明是真的悔悟了。张德彝一时间大为慰怀,暗祈故友在天之灵保佑。他正要勉励两句,却见孙希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大人,拍发电报,得有密码本呀!”
张德彝一怔:“你今天就要拍?”
万国红十字会的这封信函字数不少,且以法文写成。得先变成英文和中文,译成密文,再行拍出。孙希一个人来做,恐怕得忙到晚上。
“您不是教诲我说‘今日事,今日毕’吗?”孙希慨然拍胸。
张德彝想了想,事情虽小,却是个难得的教训,遂从抽屉里拿出密码本丢给孙希,又在文书上写了收件地址,勉励几句让他出去了。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可张德彝总觉得心浮气躁,仿佛被那只孙猴子给传染了。他把茶碗放下,摊开一张国内带来的生宣,研墨掭笔,打算写几个字静静心。
静心字讲究的是凭意落笔,顺心而为。于是张德彝也不多想,挥笔便写,写得浑然忘我。待他写完了低头一看,自己不由得为之一怔。只见宣纸上墨汁淋漓,乃是《出师表》里的一句话: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上海。
在电力的驱动下,两条粗大的铰链嘎吱嘎吱地动起来。两扇铁门像舞台幕布一样徐徐拉开。一束酡红色的余晖从外滩方向照射过来,让沉寂在库房中的黑影逐渐泛起光芒。
这是一辆亮黑色的四轮敞篷汽车,它最前方是一块弯曲的金属横挡板,挡板印着一排花体英文“Oldsmobile”,驾驶杆后头是可容纳两人并排而坐的软垫高座。虽然造型与马车相似,金属框架却赋予其截然不同的气质。
女孩惊喜地大叫了一声,扑了上去。她只有十三岁,可身材已颇为高挑,一身米白色的马术短装,颇为飒爽。她围着车子先转了几圈,忽然回头道:“曹叔叔,就是这辆车从纽约一口气开到洛杉矶吗?”
一个戴金边眼镜的胖子笑道:“姚小姐,不是同一辆,但是同一款。这是现在美国卖得最火的车子,老灵了,光去年就卖了四千多辆。国内嘛,别的地方不好讲,上海滩绝对是第一辆。”
他身旁一位戴瓜皮帽的长衫老者颔首道:“若非曹老弟居中疏通,这样的货物,清关还要费一番周折,有劳。”他操着山东口音,轻轻递过一支香烟,曹经理一看纸卷上印着狮身人面像,眼睛发光。这是原装进口的茄力克啊,一块银圆只能买一听。
他忙不迭地用洋火点燃,在烟雾中一脸陶醉:“陶管家,姚先生打算啥辰光用这车呢?我在工部局有熟人,早点弄个好牌照,在租界里就能随便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