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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不多时,人群里发出惊讶和厌恶的声音。只见一团团恶心的肉糊从脖颈的管子里滑出,掉落回食盆里,又被狗吃下去。两分钟之后,连接腹部的那根管子开始滴落黏稠的半透明**。
“如诸位所见,这条狗的食道被切开过,重新接到了这根管子上;而腹部那根橡皮管子,则直接连通着它的胃部。”
如此残忍的手段,令人群同时吸了一口凉气,孙希却被完全吸引住了,看得愈加认真。
“你们瞧,当狗开始进食时,即使它实际上什么也没吃进胃里,胃仍旧会分泌出胃液。”一边解释着,老伊万一边从狗的背颈处提起一根丝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你们瞧,我手里这根线,连接的是狗的迷走神经。狗以为自己在进食,迷走神经会通知胃部开始分泌胃液,准备消化。现在我这么一提,神经传输中断……”
他一指橡皮管。尽管狗还在徒劳地狼吞虎咽,胃部却停止分泌胃液。孙希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
“这就是巴甫洛夫先生的假饲实验!他揭开了消化腺的奥秘!”老伊万得意万分地嚷道。
这个实验的精妙与残忍,让在场观众为之咋舌。老伊万见时机成熟,掏出一个古怪的棕色药瓶:“巴甫洛夫先生根据这个原理,研发出了一种胃病良药。嘿,一位诺贝尔奖得主发明的神药!这有多难得不必多说。我靠着跟那位大人的同乡关系,才获得了这种药在英国的销售权,存货不多,欲购从速!”
刚才的实验,震撼了围观群众,他们一拥而上,争先抢购。矮小的孙希被挤到圈外,只好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张印着巴甫洛夫头像的传单。上面“生理学或医学”几个单词,在他眼中似乎激起了某种涟漪。
忽然一阵悠扬的钟声从东南方向隐隐传来,大本钟准点报时,上午十点整。孙希一听钟声,像被火钩子捅了一下,猛然想起自己本来的任务。
“糟糕!这次要被张大人打死了!”
他情急之下,乡音流露,急忙扶起自行车离开海德公园,慌里慌张地朝着大清使馆方向骑去。
伦敦西一区有一条波特兰街,它北望摄政公园,南临卡文迪什广场,东接皇家理工学院,西边不远处则是建成刚刚三年的魏格摩尔音乐厅。街中第四十九号,乃是一座安妮女王时期风格的四层小楼,严整的几何形状门窗板条均漆成白色,与棕红色墙砖形成一个个小十字,古朴而庄重。外门旁边挂着一块铜牌,上面用中英文写着:
“大清国驻大不列颠公使馆。”
“丁零零零——”
孙希骑着车子,风驰电掣般地冲到了使馆门口,把自行车往旁边一摔。守门的英籍守卫见怪不怪,直接拉开大门把他放了进去。
孙希心急火燎地冲进门厅,门厅里正站着一位湖绉黑衫的老者,头戴礼帽,手执橡木拐杖,旁边两名随从提着行李箱,似乎是刚刚出远门回来。
孙希硬着头皮迎过去,老者淡淡道:“电报难道没说明白?我这次出差去瑞士,今天上午十点准时返回伦敦。你不在门厅迎候,又去哪里野了?”
孙希支吾了片刻,老者冷哼一声,随手抄起橡木拐杖,劈头就打。孙希不敢躲,只能龇牙咧嘴受着。老者打了十来下,每一下都着实彻骨。他疼得实在耐不住,连声告饶:“唔好再打啦!”
“讲官话!”
“张大人您歇歇手!去年政府才颁布法条,不得虐待儿童,您不能……”
老者怒道:“这里是大清使馆,只听大清皇上的。你这么多废话,罪加一等!”拐杖一挥,又敲到他胫骨上头,孙希疼得嗷嗷叫,跳了起来。
这老者正是大清驻英公使张德彝,刚从瑞士出差回来。他今年五十有七,这一通杖责下来,自己先累得气喘吁吁,只好停下手,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老夫说过多少遍,外交事务关乎国体,不可怠忽,你怎么还如此轻佻误事!”
孙希还要辩解,谁知手一抬,从衣服里滑出一张传单。张德彝一看,火气更大了:“你居然去海德公园厮混,那是正经人去的地方吗?全是巧言令色之徒,哗众取宠之辈!”
“不是,我听的是科学讲座,是巴甫洛夫关于狗的……哎哟!”
“好哇,还去学什么鸡鸣狗盗!”
他训斥的声音大了些,路过的使馆随员和仆役纷纷侧目。张德彝见状,放下拐杖,随手拿起函袋对孙希喝道:“跟我上楼!”
两人上了三楼的公使办公室。一进屋,风格陡变。只见房屋正中摆着一张黄梨木大书案,案后一把云石太师椅,背后还有八扇黑漆螺钿屏风。左陈香几,右放绣墩,墙上还悬着一幅“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字,落款是“人境庐主人”。
初入此处,会让人恍惚觉得不在英伦,而是到了哪位督抚的签押房里。
张德彝坐到太师椅上,去拆那个外交函袋。孙希揉了揉火辣辣的屁股,走到旁边的架阁上取出一封大红袍,轻车熟路地忙活起来。他知道这位大人虽是铁岭汉军旗出身,但因为祖籍福建,对乌龙情有独钟,一会儿工夫便端上一盏茶香四溢的盖碗。
张德彝读着文书,睨了一眼,伸手接过盖碗,轻轻颔首道:“坐吧。”孙希如蒙大赦,连忙挪了个绣墩过来:“我……”
“嗯?”
“小侄,小侄。”孙希连忙改口,“说英语说习惯了。”
“哼,洋鬼子称呼不分尊卑,跟他们交流也就算了,咱们自个儿可别把习气带进来。”
张德彝一边说着,一边把行李箱打开,取出一沓文件,随手搁到旁边的电报匣子里,这才端起盖碗轻啜一口。这茶泡得恰到好处,口感甘醇,确实是用了心的。张公使火气消退,语气也柔和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