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一02(第3页)
吉升正仰头唱至**,却突然面色一变,似乎看到什么古怪的事情,唱腔戛然而止。他一撩袍角,噔噔噔朝着甲板上头跑去。
方三响站在原地,背心几乎溻透。这个吉升实在可怕,几乎看穿了一切。可他又转念一想,这人明知自己嫌疑深重,但上有喜昌护着,下有金琢章等军官掣肘,其实什么也不能做。怪不得刚才那唱腔里满满的愤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
方三响心中正在计算柯师太福医生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忽然听到头顶上脚步声纷乱,似乎出了什么纷争。过不多时,金琢章满脸血污地被两个水兵搀下来,他吓了一跳,赶紧上前询问。
这两个水兵说这是吉帮带的命令,然后推开方三响,把金琢章拖去位于甲板下方的禁闭室。方三响尾随而至,坚持说自己是医生,需要给他检查一下伤势。
两个水兵面面相觑,一个说:“吉帮带只下令关禁闭,没说不许请医生诊治吧?”一个说:“金长官这满脸血的,万一抢救不及时闹出人命,咱哥儿俩是不是也要吃挂落?”——好嘛,方三响还没张嘴,两个人就自己给自己说服了,卖了个顺水人情放他进去,只是不许金琢章离开。
在禁闭室里,方三响先查看一下,金琢章额头被利物划出一道深口,血流虽多,却只是皮肉之伤。他正准备用蘸了酒精的棉球去清洗,金琢章却一把抓住方三响的胳膊,沉声道:“我的伤不要紧,但方医生你得帮我去做一件事。”
原来,其时海容号紧随欧美海军潮流,装载有一台最新型的马可尼无线电台,用来与各舰联络。这种无线电台的发射线圈高悬在桅杆顶部,工作时线圈会有火花放电,产生高频电磁振**。
适才吉升正在唱《哭祖庙》时,忽然望见海容号的桅杆顶部闪过一道火花,立刻起了警惕之心。喜昌还在卧床,是谁在擅自发送消息?他立刻赶到机电室,把正电官金琢章叫过来问话。金琢章承认电台开过机,但说只是例行测试。
吉升查阅发送内容,却只看到一堆乱码。他向金琢章索要密码本,后者却辩称这只是拍键测试。吉升闻言勃然大怒,抄起一个扳手砸过去,正中金琢章的额头,说他暗通叛匪,要当场枪毙。
这一下子,整个机电室的人都不干了。吉升在海容号上缺少权威,见众怒难犯,只好退了一步,说金琢章未经批准擅动机器,关禁闭三日以儆效尤,机电室也暂时封闭。
“吉升那个人,心思缜密,表面上假意让步,肯定会继续追查。我需要方医生你尽快去我宿舍,把密码本毁掉。”金琢章说。
原来金琢章和海琛号正电官张怿伯、海筹号正电官何渭生三个人,早就利用职务之便,偷偷把三条主力舰上的同情革命者串联起来,为此还编订了英文密电码,专为筹谋起义之用。适才吉升观察到的火花,正是金琢章在偷偷用密电码联络其他两人,转述武昌密信的事。
倘若这个密码本也落在吉升手里,那么非只海容号的参与者要全盘暴露,就连海琛号、海筹号上的人亦会被一网打尽。
“门口那两个水兵没参加串联,我信不过。只有方医生你可以托付啦。”金琢章盯着他。
这要是被吉升抓到的话,可是不折不扣的煽动叛乱之罪,就算有红会身份也保不住性命,可方三响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金琢章如释重负,大为感激:“他日革命成功之日,必来报答大恩。”
“倘使革命成功,就是最好的报答。”
方三响说完,起身离开禁闭室,按照指引穿过错综复杂的舰内甬道,很快便来到了位于舰尾下部的军官宿舍区。这里比水兵宿舍要宽敞一些,但也穿插着各种藤蔓似的管道。
他刚走到军官舱室门口,忽然看到那扇防水门居然半开,心头不由得一跳,当即放缓了脚步。等到方三响快要接近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舱室内传出来:“给我好好地搜!这个王八蛋肯定有猫腻!”——不是吉升是谁?
没想到他的动作这么快,已经带着亲信来宿舍搜查了。好在金琢章向来谨慎,密码本藏得颇为隐秘,一时半会儿还搜不到。
方三响把身体贴紧墙壁,小心地探出头去。舱室里面至少有三个人,吉升和两个亲信把不大的空间挤得满满当当。他们粗暴地打开行李箱,抽落抽屉,抖开被褥,看这个架势,恨不得掘地三尺。
密码本此时正夹在床铺下方的一条管道与墙壁之间。这是一条铁皮歧气管,盘结如人肠。要想拿到,必须先整个人趴在铺位下方,伸手探进歧气管的分岔处内侧,才能抠出来。
金琢章特意叮嘱过,床底下那根歧气管平时充满蒸汽,管皮很烫,需要先把门前的一个阀门拧紧,让热度降下来,才好把手伸进去,这也算是一个小小的防盗手段。
眼看吉升在屋子里越搜越细,方三响小心地挪到舱室门口,没去碰阀门,而是蜷起右脚蓄力,猛然朝那条管道的连接处一踹!
他体格庞大,这一脚的冲击力非同小可。管道是用细钉铆接在一块,居然被这一下踹歪了几分。方三响二话没说,以同样的力度又咣咣踹了两脚。右腿固然生疼,管道也彻底断裂,上半截如死蛇一样耷拉下来。
方三响把双手往袖子里一缩,伸臂抱住滚烫的管道,把它掰向舱室。只见一股高温蒸汽从破裂的管道口涌出,一霎时,舱室里白气弥漫,惨叫声此起彼伏。
见蒸汽的压力泄得差不多了,方三响放下管道,不顾双臂烫得生疼,弯腰冲进舱室里去,故意在那三个人身边胡乱掏摸一下,转身就跑。急得吉升大喊:“快!他把密码本拿走了!”其他两个亲信听到,只得强忍皮肤灼疼,跟着头儿追出来。
这一招,还是方三响在关东时候学的。他跟老爹去深山里打猎,找到一个狐狸窝,正要生火熏洞,母狐狸猛然蹿出来,嘴里叼着一只小狐狸就狂跑。那时候小狐狸皮最值钱,于是父子俩追了一路,好不容易打死母狐狸,一看,它嘴里叼的原来是一蓬挂满狐狸毛的草团。他们再回到狐狸洞前头,小狐狸早跑光了。
这个故事,在海容号上又一次上演,只不过这次方三响扮演的是狐狸。
方三响撒开双腿,在海容号的甲板上尽情地飞跑起来。可没过多久,他便不得不放缓速度,因为跑到头了……军舰不比陆地,供他驰骋的空间实在有限。更麻烦的是,随着警报声响起,越来越多的水兵闻讯赶来,形成合围之势。
人在绝望之时,就会不由自主地往高处去。方三响眼看追兵将至,连忙手脚并用,顺着眼前的粗重桅杆向上攀去。
海容号一共有两根十字形桅杆,分别位于舰首和舰尾,高约十米。桅杆中段是一个环状的瞭望筐,顶端则是无线电发射线圈。方三响一口气爬上舰首桅杆,一直到爬无可爬方才停手。他低头俯瞰,甲板上的吉升只是个渺小的黑点。
吉升此时正站在舰前的炮塔上头,气急败坏地仰起头,指挥水兵们爬上去抓人。这时一位枪炮副官小心地凑过来,提醒道:“您别忘了,昨晚陆军发来协助令,让咱们今天早上炮击,快要到时辰了。”
吉升用手帕揉着被蒸汽烫红的面孔,气呼呼道:“早几分钟晚几分钟有什么关系?”枪炮副官只得讪讪钻回炮塔下方,命令炮组暂时待命。
方三响喘息着,环顾四周。他看到远处从楚有号的方向驶来一条乌篷小船,那小船上还挂着红十字旗,看来柯师太福医生顺利把信送出去了。方三响连忙脱下自己身上的黑袍,尽力向远处挥舞,警告他们不要靠近。那小船很快便发现了这边的变化,立刻转向,径直朝汉口租界驶去。
发完警告之后,方三响低头看看,追兵们已爬过瞭望筐。这个关东青年淡然一笑,在桅杆上挺直了身子,展开双臂,向远方望去。
恰在这时,东方的地平线抛洒出第一缕新光。晨曦映衬之下,整个宏阔江面与紧锁南北的龟山、蛇山尽收眼底。山势峥嵘,江水奔涌,哪里有半点破败帝国的疲态?方三响胸中一畅,豪气顿生。这等壮丽的景象,合该有更新的气象相配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