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一02(第4页)
回过神来的吉升面色一变,顾不得什么抓活口,举起手枪就要射击。
可他终究晚了一步,就见方三响从桅杆上高高跃起,迎着新日,迎着新光,在半空中划过一条标准的抛物线,“扑通”一声落入奔流的江水之中……
走在车队前方的姚英子,突然莫名心悸了一下。她捂住胸口停下脚步,严之榭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姚英子揉了揉忙了一宿生的黑眼圈,说没事,可能是昨晚忙着收拾东西太累了,继续赶路吧。
他们两个人的身后,是三辆大马车,每辆马车后头都平放着七八位伤员,这都是无法自行移动的重伤号,他们只能被绳子捆住固定,随着马车移动颠簸而不断呻吟着。车后头跟着一些相对轻伤的人,吊着胳膊、头缠绷带、拄着拐杖,在赤十字会成员的搀扶下沉默前进。
这支满是伤兵的队伍,是在今晨六点三十七分准时离开邮政总局的,这会儿刚刚走出一里地。走在队伍最前头的姚英子并不知道,在远处的炮兵观察所里,有一具望远镜正盯着邮政总局那个欧式的曲浪屋顶。
“吉升在干什么!为什么还没发炮!”
那子夏放下望远镜,愤怒地一捶桌子。旁边的参谋小声道:“也许还没准备好吧?”“扯他妈淡!昨晚我就把坐标送过去了!七八个小时都备不好一炮,他吉升干脆投江殉国算了!”
他骂得痛快,但对眼前的事实并无帮助。海军虽然有无线电,陆军却没对应装备,没法即时呼叫炮击。那子夏麾下倒是有炮队,但他们提前预设好了阵地,总攻在即,炮口不好再动。
他甚至没法直接派军队冲过去,谁也不知道海军什么时候发炮,万一刚过去,一发炮弹便砸下来,可就死得太冤了。
盘算了一圈,那子夏发现竟无可奈何,不由得额头绽起青筋,他一扯领口:“老邓!老邓!”邓医官赶紧凑过来,一见他气息不对,顿时紧张起来。那子夏道:“海军靠不住,目下我又动不得,你带上一个棚去前头看看。”
邓医官吓得膝盖一软:“卑职只是个医生,打仗可不会呀!”那子夏不耐烦道:“我没让你去打仗。赤十字会的队伍,这会儿肯定已经跑了,你去找找他们的下落。”
邓医官愁眉苦脸:“找到之后呢?”那子夏道:“设法抓回来,就说……”他思考了一阵,狠狠道:“我一时想不到什么理由,总之人和枪都给你,你看着办,别让那女人如愿就行。”
邓医官顿时感到人生无常。没想到兜兜转转,这口黑锅居然扣到了自己身上。他还要推托一下,不防那子夏抓起手边的马鞭,在他屁股上抽了一记,疼得邓医官原地一蹦高,连声说立刻出发,立刻出发!
不提邓医官狼狈离开军营,单说姚英子的队伍正在路上走着,忽然听到头顶一阵呼啸。走在队伍最后头的盐谷突然急喊:“快趴下!”
这是炮弹砸过来的声音,众人不约而同匍匐在地。只见那枚姗姗来迟的炮弹划过头顶,直直坠到远处。轰的一声,地动山摇。姚英子回头一看,面色大变,只见邮政总局上空腾起一团狰狞的黑烟,在半空翻滚变化。
海容号总算想起来自己的工作了。
严之榭直起身子,盯着那团烟雾,一阵后怕:“我的天,这炮弹再早来几分钟,我们可就全完了。”姚英子遍体生寒,毫无疑问是那子夏干的。那个浑蛋为了一己私欲,居然狠毒到了这地步。她一推严之榭,催促道:“快走!快走!”语气惶恐,如同感觉到一头恶狼近身。
可是,这支伤兵满营的队伍实在是太慢了,纵然有项松茂的大车支持,整支队伍的速度依旧如龟爬一般。走了足足一个多小时,也不过走出去数里。
到了八点多钟,天色已大亮,这支队伍勉强走到了花楼街与沿江路的交叉口,在一处牌楼下面停下来。这一路颠簸,让轻重伤员们多少都出了点状况,绷带软弛、伤口开裂、夹板松动什么的,赤十字会队员必须重新处置这些伤势。
幸亏盐谷铁钢战场经验丰富,他一刻不停地在伤员之间游走,解决了不少麻烦。姚英子擦了擦汗水,焦虑地瞥向对面。按照盐谷的规划,这会儿应该有红会的支援队伍赶到这里了。
过不多时,远处的巷子里出现了一个人影,朝这边飞奔而来。姚英子定睛一看,居然是孙希,一时大喜,他既然来了,支援队伍必然也来了。
等孙希跑到跟前,姚英子劈头就问:“红会总医院的人呢?”
“宋雅刚刚去医院叫了。”
“什么?你们不是昨晚就该回去通报的吗?”姚英子当时就火了。
孙希面色黯淡,头发蓬乱,他苦笑着解释说,萧钟英出现了气性坏疽,他不得不实施紧急截肢手术,一耽搁就是整个晚上。等到天一亮,孙希找到一队正在撤离的革命党,把萧钟英移交给他们,这才赶紧打发宋雅回去报信,自己先按接头路线来迎姚英子。
姚英子又气又急:“你明知道一百多条人命危在旦夕,怎么好随便改变计划呢?”孙希辩解说如果不做截肢手术,病人一定会死。姚英子却不依不饶:“那我们呢?我们死了就没关系对吧?”孙希有些绝望地抓了抓头发:“我这不是一早就赶来了吗?”
“你一个人来又有什么用!”姚英子昨晚忙了一宿,刚刚又被那次炮击吓得够呛,情绪很不稳定。孙希同样一宿没睡,脾气暴躁:“你……你不要无理取闹了!”姚英子依旧咄咄逼人:“你有理,骗朋友、窃账册倒是好有理!”
两个人吵得有些上头。盐谷铁钢眉头一蹙,忍不住从喉咙里滚出一声惊雷:“你们两个浑蛋!连医者的责任都不顾了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怒骂,两人吓得闭上了嘴。盐谷铁钢瞪着他们,神情简直像狰狞的雷神:“按说我们日本赤十字社是外人,不该插嘴。但作为医者,你们连这一点自觉都没有吗?”
“是他不按照计划……”姚英子略带委屈地说。
盐谷毫不留情地打断:“没有任何一次战争,是完全按照计划去打的!你们作为战士,互相争吵只会让牺牲者变得更多。你们来这里,难道不是救人,而是杀人的吗?”
两人被骂得无地自容,盐谷仿佛找回了当年在军中做军曹的状态,训斥的声音越来越大,态度越来越恶劣。这时严之榭突然眉头一挑,指着牌楼的另一侧大叫:“有人来了!”
众人循声音看去,他们看到街巷里钻出一支队伍。十来个清兵,个个手里端着曼利夏步枪,分作两路,朝这边包抄过来。
盐谷二话不说,高举着手里的红十字旗,冲那边喝道:“这里是红十字会救援队!请贵军予以通行方便。”
那些清兵不吭声,也不知听懂没有,脚下却一刻不停,一会儿工夫就围拢到了牌楼四周,举起枪摆出包围威慑的架势。盐谷铁钢皱起眉头,这绝不是偶尔路过的散兵,明显是冲着这支队伍来的。
他知道跟这些士兵讲没用,视线来回搜寻了两圈,果然在巷子口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眼镜男走出来。一直跟在姚英子身边的陶管家先发出一声颤音:“邓医官?”顺手连忙挡在了她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