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九一〇年六月二02(第3页)
那种“鬼拽腿”细菌,应该是通过跳蚤和臭虫进行传播的,但传播途径不止一种:
第一种是通常形式的,携带病原体的虱虫咬破皮肤,病血进入体内,或者排出蚤粪,从创口进入体内。但第二种方式,则是姚英子刚才目击到的:虱虫被人捉住,放到嘴里咬死,它体内的带菌人血就这样进入了口腔。
这太过离奇,估计连细菌都没料到,自己还能这么传播。这几乎无法从生理学来解释,只能归咎为当地人迷信所导致的不良生活习惯。两个人对峨利生说的话又有了更深的一层理解:
治疫不只是医学,还是社会学。
方三响沉思片刻,返回到聚落里,说服附近四五个得过“鬼拽腿”的村民取了样本,塞给姚英子,让她先行返回,尽快培育。而他要留在这里,给这个村的人都做一次大范围采集。
姚英子有点担心他的安危,方三响一指如潮水般涌动的人群:“今天蚌埠集宣布断赈,灾民们已经开始**了。如果明天我们还不能拿出东西,冲突将不可避免。我们没有时间了。”
“可是……就算现在立刻接种,培育也需要至少两天时间,怎么赶得及?”
“这不是写论文,我们要拿出的不是无懈可击的学术理由,而是说服巡检司的证据!”
姚英子花了一段时间,才理解了他的意思。方三响眯起眼睛,看向远方蚌埠集头,短眉之间凝结出深深的忧虑:“我们不快点的话,这些人都会死。”
类似的情况,他已经在少年时代经历过一次,不想经历第二次。姚英子见状,只得叮嘱了一句小心,然后匆匆返回蚌埠集。
此时城墙内侧已经聚了很多绿营兵,穿着号坎,人头攒动。之前堵门的那个把总站在一辆马车上,扯着嗓门高喊:“李巡检说了,再坚持一天,咱们就有家伙了,到时候怎么样都随你们。”士兵们稀稀拉拉地应和了几嗓子,却没见多兴奋。
姚英子远远看到那个姓李的巡检骑着马晃悠过来,旁边还簇拥着几个文员。看来巡检司已经下决心要动手,开始做战前检查了。可惜这些绿营兵都是汛营编制,战斗力极弱,平日连火器都不给配齐。这个把总也只是个外委把总,怕是拿银子捐的职位。
这样一支军队,别说打仗,就连对付城外的灾民,都得一再动员鼓劲。
“怪不得朝廷要编练新军。若是有外敌压境,靠他们可怎么得了?”姚英子心中暗想。
她一回道观,正遇到孙希冲过来,手里还挥舞着一份电报稿。姚英子说:“等一下!我先把手里的样本弄好。”她叫了宋雅帮忙洗干净培养皿、消菌备育,一时间手忙脚乱。
她们一边弄着,孙希一边把电报的内容讲出来。
原来昨晚散场之后,孙希跑去了蚌埠电报局,亲自给总医院拍发出一封电报,向柯师太福医生请教。他是传染病学的专家,见多识广,也许能知道这没核膜的怪细菌的来历。
柯师太福很快回电指出:四年之前,芝加哥大学有一位叫霍华德·立克次的病理学家,在研究洛基山斑点热时,首次发现一种类似细菌的微生物。它的特征和姚英子发现的一样,属于革兰氏阴性菌,没有核膜与核仁——事实上,它到底算不算细菌,学界仍在争论,暂时以发现者的姓命名为立克次体。
柯师太福对自己不能亲赴前线一直引以为憾,为此特别卖力,很快把这四年以来的相关研究做了总结,拍发过来:人虱、鼠蚤、螨虫、蜱虫等是主要的传播途径。各国报告的立克次体症状,种类有很多。其中最接近蚌埠集外发现的,是一种叫作五日热的病症,靠跳蚤传播,最典型的特征,就是胫骨与小腿肚子疼痛。
这份报告,跟姚英子和方三响的猜想十分吻合。
与此同时,大范围的回访报告也有反馈了。几乎全部有过发热、起丘疹症状的难民,都出现过胫骨疼。他们几乎可以确定,目前潜藏在灾民群体中最危险的病魔“鬼拽腿”,即是这个“五日热”。
姚英子听着孙希念完电报,眼睛亮了起来,成功的喜悦悄然上涌,可随即又被压抑下去。方三响说过了,重点不在学术发现,而在于如何说服巡检司。想到这里,她手中的动作又加快了几分。
微生物学所谓“接种”,就是把带有病菌的样本——比如血液或组织块——放入适宜其生长的培养基中,使其繁殖发育,积累到一定数量后,便可以方便观察或分离。比如大肠杆菌,二十分钟即会繁殖一代,等候一夜便足够了。
而这个全新的、连算不算细菌都不知道的“立克次体”,它的生长周期还不明朗。之前姚英子观察到的,是繁殖了三天的状态,但局势显然等不了那么久。
姚英子别无选择,只能守在检验室里,随时紧盯。事到如今,他们只能向上帝祈祷,希望这种立克次体繁殖的速度,要比巡检司动手快一点。
很快方三响也回来了,带回了更多样本和统计数据。姚英子接过东西,正要处理,却忽然发现他的衬衣被撕扯开,脖颈往下有几道很深的血痕。
“这是怎么回事?”她惊叫道。
“哦,有几个村民不愿意被采样。我赶时间,所以粗暴了点。”方三响满不在乎地说,“放心好了,他们比我可惨多了。”
“这是重点吗?”孙希紧张得声音都变了,“这五日热能否通过血液直接传播,可还不知道呢。”
他们俩不由分说,把方三响按进割症室去,对着创口一通消毒。
三个人都是学医的,知道这种措施只是心理安慰,意义很小。面对快哭出来的姚英子和满脸惶急的孙希,方三响宽慰说这病致死率没那么高,那中年妇女和小孩都能扛过去,他应该也没问题。万一得上了,还能产生抗体,以后制作抗血清也方便。
王培元与峨利生闻讯也赶到了检验室。他们读完电报,一致认为,此病为五日热的概率非常之高,可惜的是,两位教授也无法加速立克次体的繁殖,只能建议把屋子的温度再提高一点。
几名队员一起动手,干脆把厢房的门隙窗缝用厚纸糊起来。六月的天气本就闷热,这么一封闭,厢房里很快变得像蒸笼一般,人待一会儿就跟泡了澡似的。姚英子拒绝离开,她坚持说要留下来盯着。王培元只好把孙希和宋雅也留下,让他们轮流值班。
至于方三响的伤情,他们也实在没什么办法,只能静观其变。
“你们能做到这个地步,我很欣慰啊!”王培元有些激动地说道,“看来我这把老骨头也得努努力才行了——李巡检那边,我再去说说看,哪怕多拖延一会儿也好。”
“我留守右厢房。方医生的身体状况,需要有人盯着。”峨利生医生仍是不动声色,然后掏出怀表,上面的时间正好是下午两点整,距离巡检司动手还有二十个小时。
在这一天,这一夜,整个蚌埠集内外都陷入一种微妙的焦虑中。
城外的灾民们在黑暗中聚在一块,听着远处淮河的水流声。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已经达成默契,如果明日上午没有继续放粥,就坚决冲城,自己去拿。
在城内巡检司的府库里,一个个长木箱被撬开,每一个箱子里都搁着五杆全新的汉阳造,空隙部分则被黄澄澄的88式子弹填满。在李巡检的注视下,绿营兵们慢吞吞地给枪械上油,擦拭,装弹,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气息氤氲的左厢房内,姚英子不顾额头上的滚滚汗珠,先用麂子皮擦去显微镜头的水雾,然后小心地对准培养皿内。过不多时,她失望地移开视线,在记录本上写下一笔。门外孙希和宋雅打着瞌睡,耳朵却时刻听着里面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