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恐怖情人(第2页)
“因为这样反而更让她疑神疑鬼,动不动就说我要抛弃她,然后我的衣服就会被乱剪。怀疑,威胁,自杀,谈和,补偿,然后再怀疑,不断循环是会让人崩溃的,不只是因为她搞自杀,而是那种反复无常的感觉,我永远都在担心她的下一出戏。有一次她过马路时突然不爽,结果就不走了,直接躺在斑马线上,然后时间剩下三秒。我只好一边背着她,一边冲到对街,但我听得很清楚,她一直在偷笑,我当下就决定要离开她,那是我们交往的第四个月。
“于是我偷偷退租宿舍,传完分手信之后就把手机号码整组换掉,工作也辞掉。没想到她居然搞到我的新号码,我猜她应该是一直缠着夜店主管。从那之后,她就只专心做一件事。”
“什么事?”
“拍跳楼照给我看。宿舍那次是她第一次玩,看我冲回去找她之后就玩上瘾了,从我们系教学顶楼、体育馆顶楼,接着一路扩散到大台北地区,我三天两头就收到照片。有一次在西门町跳还闹上新闻,搞得整个城市都是她的舞台,她根本就是用跳楼照在打卡。你说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问题?”
边缘型人格,答案昭然若揭。正确来说,应该是“边缘型人格障碍”(BorderliyDisorder,简称BPD)。在这里,我们先把这个词拆成“边缘”与“人格障碍”两部分。
这里的“边缘”,指的并不是边缘人那种“人际”上的边缘,而是患者处于“精神官能症”与“精神病”这两者症状的边缘。他可能出现像精神官能症般的情绪困扰,在不同的情绪状态间轮转,譬如容易感到抑郁或紧张;他知道自己有些问题,也知道造成很多困扰,却又容易丧失理智,冲动行事,甚至出现像精神病般的妄想症状(觉得别人在自己背后搞鬼,认定自己要被抛弃)。但是他们看起来很正常,认知功能都蛮好的,社会适应能力似乎也还不错,完全不边缘,因此交往之初无法觉察,只有当他开始与对方深入建立关系后,这种特质才会显现。
一般而言,无论是精神病还是精神官能症,大抵上是因为神经化学异常、基因遗传、大脑或体质脆弱等原因,接着与外界压力相互影响后,进而产生了“症状”。这样的症状通常经过服药都能改善,毕竟药物是直接对大脑进行设定。
但是,“人格障碍”不同,他们可能没有上述的问题,既不是大脑神经化学出问题,也不是基因遗传,而是人格特质造成了一些困扰,因此很难对症下药,因为没有药物能改变一个人的人格。
关于“人格”的定义,简单来说,它就像一个独特的模块,包含了行为与思考模式。即便面对不同时空或情境,同一个模块会输出一致的反应数据,这代表人格的发展是很稳定的,因此才会出现“本性难移”这种形容词。它是“先天气质”加上“后天生活环境”揉捏出来的综合体,天生就长在身体里面,随时带着走。
当然,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独特的人格特质,有的讨喜,有的不讨喜,然而,一旦某些不太讨喜的特质引起社交上的障碍,或损害了职业功能,可能就会被定义成“人格障碍”。由此可见,人格属性是从小养成的习性与反应模式,一旦出包,绝对不是调整大脑设定就能打发掉的。
“人格障碍”分成A、B、C三大类群。“边缘型”隶属于B类群。这一群都不是吃素的,战力跟自杀突击队一样猛,他们大多和情绪化与冲动控制能力不佳有关。其他的狠咖还包括“反社会型”(AntisocialPersonalityDisorder)、“表演型”(HistrioyDisorder)以及“自恋型”人格(NarcissistialityDisorder)。
再回到“边缘型人格”,他们通常会出现几项特质:
第一,不稳定的自我认同。常常会觉得“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不太确定自己要什么,因此会去努力“讨好”自己喜欢的人。也因为如此,他们很害怕被抛弃,对于任何蛛丝马迹都会十分敏感。
第二,爱憎分明的玻璃心。他们对一段关系往往有不切实际的美好想象,预设滴水不漏的期望值,因此只要对方的表现有点落差,或关系发展不如预期时,态度就会立刻翻盘。但又因害怕被抛弃,于是迅速放下身段认错,继续讨好对方。他们的爱恨中间值只有一条线,然后没事就在那条线的左右两边跳来跳去,以此为乐。
第三,手段剧烈。因为脑充血特质使然,常常会让他们忘记要沙盘推演,进而做出许多逾矩的失控行径,譬如自伤或损毁他人财物。但其实大都是为了“表达需求”或是“企图挽回”,希望得到对方的关注,并不一定是穷凶极恶的意图。
“那你后来到底怎么活下来的?”
“不理她,结果过了三个月她就人间蒸发了。这两年听说她跑去当牙医助理。”
“不怕她真的自杀吗?”
“一开始超怕,怕到去看精神科吃抗焦虑药,这种事只怕万一。但后来就不怕了,因为我知道她其实不敢死,她太需要被爱了,真的只有不理她,不跟着起舞,直到她找到下一个宿主,你才能交棒。如果遇到这样的苦主,你一定要这样跟他说。”
我点点头。
“我也是活该,经过这一次,只要到比较高的地方拍照,我都有心理阴影,都会想起那只脚。入伍前的某一天,我骑车骑到一半以为看见她,结果一急着回转,没注意对向来车,就被撞飞了。躺在病**时,我想起前面的19个女友,有几个真的是天使,我以前就是太随便了,交往时完全没打算好好认识对方,只顾着玩,根本不想负责,结果就现世报。一旦色魔上身、精虫上脑,没做好身家调查,下场就是这样。”阿杰朝我举杯,眼神却有些黯淡。
但在我看来,这其实不算一件坏事。
阿杰目前在金融业服务,因为不敢在台北看牙医,因而迁居台中,毕业后未再交女友。三年前娶妻生女,太太是幼儿园老师,经过我的认证,她没有边缘型人格。
然而,在与阿杰对谈六年后,我接到了一位边缘型人格患者的治疗转介,她之前做过夜店酒促,现在是个牙医助理。
我之所以想起阿杰,全是因为被她唤醒了记忆,至于下半场,就留给下一个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