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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雪雨时节(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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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火葬场灰暗的建筑群,我抬头望向傍晚的晴空,晚霞燃烧得无比美丽。

我像被冥冥中的什么力量引诱,顺着火葬场后门常愿寺川的河堤大道一路缓行。从河堤大道上,能够放眼望见奔腾的常愿寺川冲刷出来的扇形的富山平原。

晚秋的夕阳即将沉落于远方逶迤的吴羽丘陵后,晚霞淡淡的余晖把整个天宇映照得透明无比。

东方头顶银白雪冠的北阿尔卑斯山在天际画出一道红色的轮廓。我一边欣赏这壮阔的风景,一边沿着河岸行驶,无意中发现一只红蜻蜓,在车前风挡玻璃外低飞。我仔细一看,对面河床茂密的胡颓子丛中,成千上万只红蜻蜓朝着平原的方向飞去。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一路交尾,一路飞翔。

这些蜻蜓每年都飞往弥陀原度过夏天,现在又一起飞了回来。它们的身体由原来的暗褐色变成鲜红色,在晚霞绚丽似锦的晴空中飞舞。

仔细想想,蜻蜓这个物种,在人类尚未出现的遥远的洪荒时代,就已在晚霞映照的晴空中飞舞了。今天在这个晚霞映照的秋日黄昏,它们飞舞的一瞬,就已延续了数亿年遗传下来的生命。它们通身的赤红是如火焰般燃烧的晚霞的杰作。

迎面有车开过来,我一惊,从遐想中回到现实。暮色沉沉的河面上,渔夫和渔船远远看去如剪影画一般。渔夫是在捕捞鲑鱼吧。鲑鱼们也一样,在这秋季时空的一瞬,怀着对生命永恒的信念,逆流而上。

这个北国晚秋的黄昏,所有生命都在为越冬做准备,为延续生命而行动,这真是一个忙碌的季节。

歇了好一阵子,今天才有一单汤灌和纳棺的活儿。

我在拿到简略地图时,没觉得今天这一家有什么不一样,直到我走到丧主家大门口,才猛吃一惊。

这是我从东京回富山之后,交的第一个女朋友的家。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她是个眼眸清澈的女孩。

我们经常一起去听音乐会,看美术展。

她家教甚严,我每次都得赶在晚上十点前把她安全送回家。临别时,想在车里吻她,她都会拒绝,让我最好先跟她父亲见个面。后来她也提过几次,但我还没来得及这么做,我们就分手了。

我们之间并没有闹得不愉快。

听说她嫁到了横滨,也许今天没回来。我暗暗想着,咬咬牙走了进去。

进屋四顾,没看到她,我松了口气,开始为死者擦拭身体。

我干这活儿已经驾轻就熟,任谁一眼看来,都会认为我是内行老手。但我还和第一次一样,一面对死尸动手干活儿,马上就通身流汗。

额头的汗珠将要滴落,我正要抬起白大褂的衣袖擦拭,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身边坐着一个女人,正举手要为我擦拭汗水。

就是她,清澈的大眼睛里饱含泪水。直到我工作结束,她始终坐在我身边,为我擦汗。

我收工即将离开,这家主人走过来,看起来像是她弟弟,对我礼貌地跪坐叩谢。她站在弟弟身后,那眼睛像是正在向我倾诉什么。

我驱车离去,她那盈满泪水的眼睛和略显惊讶的眼神不断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她曾那么恳切地请求我去见她父亲,想必她深爱父亲,也被父亲深深疼爱。沉浸于无比的悲伤之时,看见为父亲擦拭遗体的人竟然是我,她的惊讶令人难以想象。

然而,那惊讶和眼泪的背后还有别的东西。

她当着丈夫和亲戚的面,紧挨我而坐,为我擦拭脸上的汗水,这也不同寻常。

她的行为没有丝毫鄙夷、怜悯或同情,也超越了男女之情。我感觉到另外一种东西。

她是在告诉我,她接受这样的我,我不需要做任何隐藏和遮掩。想到这里,我突然欣喜万分。这份工作我可以一直干下去。

职业不分贵贱。话虽这么说,只要人们还视死亡为禁忌,我们这些入殓师和火葬场工人,处境就很悲惨。

过去人们把演艺界的人贬称为戏子,现在却把艺人奉为偶像。以前封建社会的人分士、农、工、商四个等级,商人地位最低,现在社会上却是经济大亨随心所欲地操纵政治,玩弄其于股掌之间。唯有干我们这一行的,即便不求像演艺界和商界那样社会地位蒸蒸日上,也应该做些努力,得以不再遭人白眼。

殡葬这一行,只要人类还存在,即使形式上会发生改变,恐怕也会继续存在。因此为何不试着努力,让世人另眼相看?

父辈们生前都很瞧不起干这一行的人,临死却要接受这一行人的照顾才能盖棺安息。这多么讽刺!

以前,僧侣普度众生,备受尊重。今天,诵经成为丧葬祭仪必不可少的一环,和尚也因被视为殡葬业者遭到疏远。

我经常苦思冥想这些问题,结果只令自己更加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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