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 从东京到上海(第3页)
不过,在回国之前,暗杀团的成员们还是没拿过几天枪的学生,孙中山便指示黄兴、廖仲恺等人教授成员们枪法。为了“尚武”的需要,在学习成城学校军事技能的基础上,苏曼殊等人还组织成员们参加该会的射击、兵操、战术学习等秘密活动,以便在日后的起义、暗杀活动中能用得上。据何香凝回忆,为了掩人耳目,廖仲恺、黎仲实、苏曼殊等人每天清晨秘密集会到森林中练习射击。黄兴懂得军事技术,由他给大家教授枪法。
据后人回忆,暗杀团当时在横滨还进行了一次暗杀活动,但是暗杀的对象和结果都无从查证,苏曼殊当时是否参与了此次暗杀也不得而知。不过分析起来这其实不难猜测。暗杀的对象应该是义勇队乱党事件的始作俑者,包括驻日公使蔡钧、汪大燮与日本留学生这样一些可时侦动静的人,也包括康有为为首的保皇党人,但是否有日本官员牵涉其中就不得而知了。
出于对此类新生暗杀组织的了解,我们认为清政府的驻日官员理所应当地成为成员们的首个暗杀目标,一则是为了报仇,二则是为了扬名。至于暗杀的结果当然是失败的,首先是教育会刚刚成立,大家的暗杀技术都略显稚嫩,其次是在我们后来看到的各种材料中,都没有提到这次暗杀的结果和对象。按照革命惯例,如果暗杀成功的话,这样激励人心的事件是一定会有只言片语流传于各个当事人的回忆笔记中的。还有一种可能是,暗杀完全失败,甚至有成员因此而送命,这样失败的活动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了。
那么苏曼殊是否参与了此次暗杀呢?这也是后人研究苏曼殊的悬而未决的难题之一。在缺乏历史材料证明时,我们是否可以这样大胆地猜测,苏曼殊其实参与了此次暗杀,且因为暗杀失败而避走呢?我的论据有以下几点。
第一,苏曼殊是教育会活动的发起人和组织者之一,且已经在成城军校学习,在廖、黄的帮助下学习过暗杀技术及枪械。在此,请历史的镜头给我们的苏曼殊一个特写:此时的苏曼殊不仅是一个表面上沉默寡言的和尚,更是一名陆军学员、一个秘密组织的组织者。试问,这样完美的身份为什么会缺席这样一个类似于祭旗的暗杀活动呢?
第二,我们现在都倾向于苏曼殊当时是出于经济原因回国的,但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看的话,事情似乎更为让人吃惊。
我们知道,苏曼殊参与的革命活动在倾向于保皇党的表兄林紫垣来说绝对是难以理喻和不可饶恕的。林紫垣生性吝啬,他在日本之所以能够立足,皆因受助于苏杰生,但对在日本孤苦无依的苏曼殊,林却每月只助十元。而在苏曼殊参加革命后,林则连这十元也停掉了。生计成了问题的苏曼殊,只得回国。
苏曼殊在回国的行船途中,草拟了一封绝命书给林紫垣,表明林在接书之时自己已在黄浦江自杀。如果如大家所说这表明他对人情世故的失望的话,对于一直深受歧视的苏曼殊来说,这封信实在是多此一举。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苏曼殊此举是避免林家受到牵连。一直在秘密中行事的苏曼殊有什么事情让他产生了这种顾忌呢?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苏曼殊害怕暗杀事件曝光,林家因此遭殃。无论怎么说,苏曼殊对自己的亲人所能做的都已做了。
不过话说回来,林对苏曼殊确实过于不人道,按清末当时物价水平折算今日的购买力,一元大约等于今日人民币的一百元左右。
因此苏曼殊每月十元则相当于如今的人民币一千多元左右。日本当时因日俄战争而引发物资短缺、物价飞涨,对于在日留学的苏曼殊,吃穿住用都靠这点钱实在难以维系。
第三,苏曼殊临行时的赠诗和后来的表现。苏曼殊临行前作了《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两首诗。诗中,苏以爱国志士鲁连和舍身刺秦的荆轲自比,决计为革命牺牲之志溢于言表。而这番感慨,如果和此次暗杀活动关联起来,是否更为顺当呢?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而已。我更相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或许正是苏曼殊的“屠刀”举得很高,才有了后来他的万里担经的洒脱和忏尽情禅的佛境。
披发长歌
1903年9月初,苏曼殊乘博爱丸号归国。9月本是北半球秋高气爽的时节,然而苏曼殊临行时,东京码头秋雨如注。张文渭、苏维翰、汤国顿等人立于江上,黯然销魂。恶劣的天气给苏曼殊的这次回国蒙上了一层阴影,大家都似乎预感到苏曼殊将要走上一条艰辛的革命之路。然而,苏曼殊并未因未知的危险和困难而害怕,反而激起锐气和雄心,这从他当场所作画和题诗便能看出:蹈海鲁连不帝秦,茫茫烟水著浮身。国民孤愤英雄泪,洒上蛟绡赠故人。
——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二首其一)《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曾记载:公元前258年,秦兵包围赵国的都城邯郸,魏安鳌王派人游说赵孝成王尊秦为帝。齐高士鲁仲连往见辛垣衍,申明利害,极力劝阻,并说,如果不幸秦统治了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
鲁连即鲁仲连。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在齐地出名以后,孟尝君从手下食客的口中得到了有关他的情况,就想请他来做门客。鲁仲连早就知道孟尝君并不是个能善待门客的人,决心教训他一番,于是便有了后来骂孟尝君的长篇宏文,大意是你孟尝君使用人才,不用他们的长处,不为他们创造条件,不充分发挥出他们的能力,反说他们没出息,让别人去做不擅长的工作,做不好就说是笨蛋,就要赶走他们,抛弃他们。你这样做合适吗?你孟尝君算什么贤人?
只不过是靠矫揉造作,徒有虚名,有几个臭钱罢了。真正好养士的人,与士人吃在一起,住在一起,穿戴没有什么两样,真正用心相交,所以才得到门下人尽力效死。现在你的家财难以计数,鱼肉喂养猪狗,后宫嫔妃成群,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吃的是山珍海味,而门客四处奔波,有些人还几乎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你却要他们尽死力为你效力,这像话吗?孟尝君哪里听到过如此严词呵斥,在鲁仲连走后半天还哑口无言。
公元前250年,燕将攻占齐国的聊城。齐派田单收复聊城却久攻不下,双方损兵折将,死伤严重。鲁仲连闻之赶来,写了一封义正辞严的书信,射入城中,燕将读后,又是忧虑又是惧怕,遂拔剑自刎,于是齐军轻而易举攻下聊城。赵、齐诸国大臣皆欲奏上为鲁仲连封官嘉赏,他一一推辞,退而隐居。
可见鲁仲连不仅有勇有谋,而且还是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与谈判专家,竟能把人骂得羞愧自杀,比起张飞“吼死夏侯杰”、诸葛亮“骂死王朗”的略显粗野,他这封信显然更见功力。
苏曼殊此处自比鲁仲连,正是表明自己誓死也不尊清廷、要与列强为敌的决心,蹈海而死,烟水茫茫,悲壮中显得悲凉,激昂里透着婉约,比一般的抒发豪情之志的诗歌更为复杂。而在这里,慷慨激昂、言出必行的“鲁仲连”似乎也变得婆婆妈妈起来,好像夜临深渊之时看这世界的最后一眼,身体淹没在苍茫的海水里,看着的、想着的竟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伊人。
诗句最后的“蛟绡”是个什么东西呢?其实这是一种布,质量无限好,为什么是无限呢?因为这是神仙织的布。传说南海中有一种美女蛟,她们像鱼一样在水中居住,善于纺织。有一次一个美女蛟上岸寄居在一户人家卖自己织的绡。离开的时候,为了报恩,她向主人要了一个盘子,放声大哭,主人家还纳闷,又没问你要房租你哭什么,原来美女是要将泪珠化为珍珠赠给主人。苏曼殊把自己对帝国主义和清政府的愤恨之情,化作悲愤的泪水,点点滴滴倾注在画幅上,赠送给故人。较之“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之类脍炙人口的名句,曼殊此句则更为新颖,充满了“点铁成金”的意味。
苏曼殊的诗于典故中透露出深刻的现实意义,实在是佳句。而整首诗读来,辛酸溢怀,在直白言说诗人的孤愤和泪水中,透着那么一种婉约的美!
第二首如今流传更广:
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二首其二)现在的网络小说家们似乎很喜欢“海天龙战血玄黄”这一句,广泛引用到自己的小说中。确实,这一句中对刀光剑影的想象很适合武侠小说的打斗场面。《易经·乾仆》有云:“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回想在日本的革命活动甚至是刚刚参与的刺杀活动,又何尝不像是战争那样激烈惨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呢?
而披发长歌之哀,极似魏晋阮籍的穷途之哭,所以说苏曼殊喜好魏晋贤士是有道理的,而其诗歌的风格和意境也与魏晋诗歌极为接近,只是苏曼殊多了一份哀婉和低沉,更像是天生的孤寂。
“易水萧萧”这一句典故说的是卫国人荆轲刺秦王的故事。
与易水河畔的萧萧寒风中送行的白衣白帽相比,今天为苏曼殊送行的却是秋雨如注的现实与如霜明月的想象。不过,既是大雨倾盆又何来明月如霜呢?这便是现实之悲也敌不过诗人之心胸了。在苏曼殊的眼中,这风雨不过是如霜的明月罢了,那雨水不过是月光之清辉,那水雾不过是“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叶子和花上”。
整首诗大气,收放自如,完全不似新手的缩手缩脚,这便是天才诗人的气魄。海天龙战,披发长歌,好似壮士无心修饰,狂歌于野;易水送别,萧瑟寒风之中,明月惨白如霜。豪情之中顿生苍凉落寞之悲,较之古诗更为深刻。
正说起来,这算是苏曼殊的第一组诗歌,但是老道深刻处完全不下李杜,或许这也是因晚清混乱的现实才能酝酿出这样的诗句。
游国恩评价此诗“既雄壮又悲凉,既隐约又鲜明”;杨天石、刘彦成则言其“极尽憎恨和忧思”;任访秋赞其“去壮豪放”,令人“感发兴起”。不过,窃以为该诗最为人称道处倒是苏曼殊侧立天地、披发长歌时内心苦闷与宇宙洪荒的心灵交契。这正如李叔同作于1905年的《金缕曲》所写到的那样: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株衰柳。
或许,苏曼殊和李叔同都算是存在主义者,因为在他们看来,孤立的个人的非理性意识活动才是最真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