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并非所有人都要依靠爱情生存003(第6页)
意识涣散之际,我用手心紧紧贴着他汗湿的鬓角,问他,你后悔吗?
他没有回答,他精疲力尽地沉入了睡梦里,我把自己的额头贴近他的,在心里反反复复问着自己我后悔吗?我现在后悔了吗?我以后会后悔吗?
心里的答案在一次次质问中渐渐明晰,我知道自己会后悔的,可是还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朝一条注定伤害彼此的路上走,我知道自己会后悔的,所以如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近乎绝望地贪婪地把握着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
我们十八岁相识,二十岁在一起,二十二岁各奔东西,我们是怎样相爱?我们有多相爱?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生中最好的年华都是与他相关的,全都是。
我一生的好运气都拿来搏一场与他的相识,无奈有幸相识却无运相守,正应了那句歌词——在有生的瞬间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运气。
远行和珞岚的绯闻在学校里传的沸沸扬扬时,我和远行的关系已经开始变得僵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果找借口掩饰的话,应该是那次学生会宣传部长选举,我和他都是候选人,他自动放弃了竞争的权力,部长的职位理所应当地落到了我的身上,他的解释是‘这会丰富你的简历’。
是的,这会丰富我的简历,但是我不需要别人施舍来的职位,有的话他顾及我的自尊没有说,但我知道他背后的意思,我是白丁一个,没有背景没有关系,如果没有一份有质量的简历,以后找到好工作简直是难于上青天,所以他把这份自己并不需要的资历让给我——家世显赫如他,哪里需要这种东西充门面?
他是完全出于好意,却让我更加绝望地意识到我们之间横亘的那条鸿沟,即使我们的恋爱是正常的,我又能给他什么?他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需要别人给予。
直到他走之后我才明白我能给的他想要的其实都不过是一份天长地久矢志不渝的感情,但是晚了啊,他的生命、我的生机,全都完了,随着那架飞机变成残骸灰烬,坠落在大西洋底。
但是那时候我还是个冲动的混蛋,我和他大吵一架,搬到了我们租住的那间房子对面的小旅馆,在学校里也是对他视而不见,我尽力说服自己是因为他伤害了我的自尊,但我自己是知道的,是我的自尊本身残破敏感,我自卑,我嫉妒,我的爱人比我优秀太多;我焦虑,我惶恐,我怕重蹈父亲的覆辙。
请务必原谅凡人的自私和懦弱啊,仁慈的诸神。
就在我打算约他见面讲和的时候,学校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影视艺术学院某男生被查出被一男性富商包养,外界舆论恶劣,学校给予了开除学籍的处分。
心惊胆战,从北到南,全国的艺术类学校有多少被富人包养的学生?世人皆知,学校的领导也不会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不过是,他们是同性。
我木然地看着学校BBS上热切的讨论,心里翻江倒海一般,想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一摸脸已经是满手的泪,我必须要在前途与沈远行之间做出抉择,我的人生贫瘠,由不得自己肆意挥霍,我必须得谨小慎微,去谋取那些身外之物,舍得舍得,舍去什么又得到什么,要得到就必须先割舍,这些我从小就知道。
我决意割舍的是他,人在年轻的时候可不就是那么傻?
可是没想到是他先说分手。我们在租屋里见面,绿色的墙纸,床头柜上的糖罐儿,架子上的盆景,我和他一起生活了两年的地方,这个家被我们一点点完善,然后将在一瞬间分崩离析,他小腿紧贴床沿坐着,低着头姿态沉默安静,他还穿着那件我送他的白色T恤,这两年他又有长高,肩膀也比初见时候长开些,T恤有些嫌小了,但在腰间却是空****的,他瘦了很多,我知道他这些天一直和珞岚在一起,两个不顺遂的人聚在一起借酒消愁,他的脸惨白一片没有血色。他有很严重的低血糖,我下意识地去打开糖罐儿,却发现里面早已空空如也:“糖没有了我去帮你买,你要水果糖还是奶糖……”
我愣在原地,像是被人用大铁锤狠狠撞击后脑,懵的缓不过劲儿来,这是我预备好的台词,我在心里想了千万遍,再熟悉不过。可是听这个人说出来却还是觉得无比陌生,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从未想过他会对我说这句话,他是真的爱我,这一点我还是有把握的。
心里忍不住泛起苦涩,嘲笑自己,你自己说你要放开,但心底里却不希望他放开,你说你自私不自私?
他又垂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指:“这些天那件事你是知道的……我们没有必要因为彼此而冒那么大的险,这样小心翼翼的不能见光的日子我受够了,你也是,不是吗?我们都22岁了,马上要毕业去找工作,所以还是现实些,年少的时候可以任性,长大了就该走正常的路,找个女朋友,找个好工作,娶妻生子,老了之后享受天伦之乐……你明白吗?”
我简直怀疑他是不是进到了我的梦里剽窃了我的台词,我只能木然地点头:“还有事吗?没事我就先走了,我还要去参加下午的招聘会。”
说完这些话我转身就走,推门的时候却被人从后面紧紧抱住,我能感受到他柔软的头发在我颈项间的刺痒和他眼泪落在我肩上的冰冷,我们就这样静静站了一会儿,直到他的吻落在我的脖子上……
他的脸埋在枕头里,两手紧握住枕头,比冬天更冷,比死更绝望,我愿意陪他去死,但是我们还活着,活着就要承受绝望。
那就是最后了,我离开小屋的时候他还在睡,或许是装睡?谁知道呢,我洗了把脸然后去招聘会,我知道他已经接到了一家北方电视台的聘书,所以我找到了那家人丁稀落的海南文化公司的摊位把简历递了上去……再后来我去了海南他去了北方,天南海北说的大约就是这样。一段路分两头,两人各自背向而走。
七
再见到远行已是四年后,真可怕,我们都26岁了,距离初见已经有八年时光,我有了闻馨,变成了南方鼎鼎大名的房地产商的准女婿,不再是那个穿洗到落色发白牛仔外套的贫苦少年,而远行呢?沈远行呢?
四年之内我们没有再联系,除了初到海南收到的那封信,那封信里写‘我们对人许诺一生一世的时候,这辈子才刚开了个头,谁知道未来会怎样?立誓的时候是真心,毁诺的时候也未必是假意,于是誓言不可信,男人不可信,女人不可信,同性恋不可信,异性恋不可信。想信的时候就去信,不能再信的时候也就别再信’,我想他是对的。
可是无法让自己不想他,我生命里所有的爱人的能量却在他身上耗尽,就像是被胡兰成辜负成疾的张爱玲,此后遇到赖雅,他包容她扶持她,她却再无法付出同等的心力去爱,爱是极炫目美好的,因此也是不能持久的,曾经那样蓬勃热烈的爱都在前一个人的身上燃尽了烧光了,燎原之后只剩余烬。
《断背山》获得奥斯卡奖的那年,我和闻馨正在美国犹他州度假,犹他州对同性恋一向怀有敌视态度,这部电影甚至没能在犹他州上映,我和闻馨是特地到怀俄明州观影。看完电影,闻馨问我:“如果不是在断背山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这个故事会怎样?如果将他们放在人山人海中,他们会不会相爱?”
会不会?可是没有如果,他们毕竟是去了断背山,毕竟是相遇了,毕竟是相爱了。
这世界上有两件事情无法阻止——流逝的时间,以及爱一个人的欲望。
我没有想到顾锌白会来找我,世界真是小,闻馨父亲正在竞标的那块地就在X城,顾锌白的父亲就是那里的国土局长,但我知道他来找我不是为这些,他只是为了一个人。
三年的军队生活让他看上去比原来稳重了很多,但伪装得再好,一旦遇到夏珞岚也变得不堪一击,就像是远行之于我。
餐厅前偶遇远行,他和珞岚以及他的小叔叔在一起,草草的一句‘真巧’结束了短暂的相逢,还有什么话可以说呢?思念不该当着众人的面说,既然决意分手,思念都不该再对着那当事人说,该让它沤烂在心底,随着躯体一起死去。
再之后的婚礼上,不知怎的一起走到偏僻的角落里去,他告诉我他要去法国了,他收到了新索邦大学传播学系的offer,我想起了很多年前尚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曾并肩站在学校的留学生公示榜前,他那突如其来的一句‘我们一起去法国吧’,以及在我‘啊’一声之后那句轻描淡写的‘没什么’。
如鲠在喉,却只能送他一块水果糖,从别人婚宴上偷来的水果糖:“恭喜你。”
没有想到那就是永别了,他走的时候我没有去送他,因为我要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