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并非所有人都要依靠爱情生存003(第4页)
是的,我嫉妒远行,他有一副天生的好牌,可以凭着心意肆意妄为,可以清高而任性地推掉南方诸大文化公司的聘书而前往北方小镇,他永远有一条坦**宽阔的后路;而我不然,我出身贫寒,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除了一身的债务,别无其他,我的一切需要自己披荆斩棘亲手搏来,需要舍弃的东西太多,幸福和圆满也在厮杀中打折,最后得到的成功也不那么痛快——那时我还不知远行在我一生的痛觉里占有怎样的位置和比例。
我和闻馨相逢在海滩上,她是富商千金,修长曼妙身材裹在淡色碎花长裙里,悠闲地坐着和朋友闲聊,我则不然,那时我在死皮赖脸地跟着一个客户,希望他可以赏脸签下我手头的这个单子——老板已经下了死命令,如果搞不定这个单子,请我自动打包滚。
那天海风很大,一阵风刮过来,我手里的文件一不留神被风掀了去,我狼狈地去追在沙滩上滚着的文件,那份文件最终在一个高挑纤细的姑娘脚边停住,那人弯腰替我捡起文件,抬头莞尔一笑:“给你。”
看到她的笑容,我的神情一怔,那样的笑容……那样的眉眼,她的眉角有一颗痣,同远行笑的时候是那样相似。
后来我得知她叫闻馨,是一家房地产公司老板的独生女,也是我正在死盯的那个客户正狂热追求的姑娘,再后来她帮我搞定了那个单子,我们恋爱,订婚,结婚……婚后第二年,闻馨怀孕,我们来到法国巴黎度假。
闻馨曾经问我为什么要追求她,我半是开玩笑地回答说‘因为你爸爸有钱有势啊’,她徉怒地拧一下我的胳膊,并未用力,她不知道这句话至少有百分之六十是真的,就像她不知道剩下的百分之四十是因为她毫无戒备笑起来时候的样子像极了远行,女人有时是需要去哄去骗的,而我所能做的,也只能是用一生的时间编织谎言,去给她建筑一个虚构的圆满。
就像是我对她说,去法国旅行好吗?巴黎?你一定很喜欢圣母院和西堤岛是吗?
没有告诉她,巴黎是我此生唯一爱过的人生活过的地方,我的爱人曾经呼吸过巴黎的空气和阳光,走过新索邦大学的每一条小径,我希望有一日能走进他曾经进过的小店,坐在他坐过的位置,想想那时刻他思念我的心情。
二
我这一生最美好的场景,就是遇见你。
用这句话来形容与远行的相识实在是再合适不过。那是大一那年的社团联第一次会议上,那天是妹妹的忌日。我坐在靠门的位置,心情沉重意识茫然地发着呆,周围的嘈杂都与我不相干,我想到的全是故乡刚刚租赁出去给人做仓库的祖屋和妹妹已似平地的坟墓。
有人推门进来,我习惯性地抬起头,遇见了这一生最浩大的一场冷风。那年江南的十一月反常地冷,人像是被扔进冷水里浸泡着,关节冷得发疼,但我知道那不仅仅是因为冷。
再没有比他更出色的男孩子了,我恍恍惚惚地想。
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做工细致考究的长风衣,削瘦而优雅,我看看自己洗到发白的蓝牛仔外套便觉得自惭形秽无地可容,他在我的身边站下来,彬彬有礼问我:“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他在我的身边坐下来,没有再说话,而是翻开了手里的一本书,是关于媒介研究的一本大部头,书的侧面写着主人的名字:播音主持一班,沈远行。
原来他就是深远行,我早听说过他,别人说他出身文化世家,说他以面试第一的身份考进学校,没有半点仰仗祖先福荫,说他对人礼貌有加风度翩翩。这些词汇累叠起来,在我的心目中沈远行一直是一个沉默寡言少年老成的形象,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样一个漂亮少年。
他就在我隔壁的班,但我却从未像别人那样怀着好奇心去见他一面,甚至在宿舍里的人提起他的时候心里翻腾起五味杂陈的情绪,我只知道里面有一味叫妒忌,其他的却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或许在没有见面之前我就在潜意识里知道那是怎样一种危险和负累?厌恶着、躲避着,但最终还是相见了,命运给什么我们就只能接受什么,反正剧本是他写,你反抗也无效。
他就坐在我的身边静静地翻着书,一直到社团联联长来到,他终于合上了手里的书,我敏锐地觉察到他是夹了一枚书签在里面,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粗暴地把书页折角,他的一言一行都显示着极好的家教,这一点让我自卑到尘土里去。
那次会议的内容无非是汇报各社团下学期的活动计划,先发言的是沈远行,他谈吐清晰落落大方,他制定的活动计划书逻辑清晰,连细枝末节都安排的稳妥有致。而我只是一个无所谓的小社团里一个无所谓的小喽啰,被学长们推到这个尴尬的会场里来,手里两页薄薄的纸被捏的皱皱巴巴浸透冷汗,上面潦草地写着几行连我自己都未必认得清的字。
他就坐在我身边,所以之后理所应当的是我发言,我惊慌失措地站起来,磕磕巴巴错漏百出地发完言,之前沈远行的优秀衬的我越发蹩脚,那个时候我在心里是有些怨他恨他的。
在此后的时间里,这种自卑感和嫉妒心时时刻刻折磨着我,有什么比嫉妒自己的爱人更可笑的事情吗?但我偏偏遇上了,且无法遏制——无法遏制嫉妒他,更无法遏制爱他。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我唯一比他优越的地方就在于——我的爱人比他的爱人要优秀。听着像不像一个冷笑话?
三
在这个耽美大行其道的年代,闻馨也不能免俗,她曾经念一句小说里的话给我听:我不是同性恋,只不过爱上的那个人正好是同性。
这句话不知道赚去了多少女孩子的眼泪。但我知道我自己不属于这类,因为我知道自己其实是一个天生的同性恋。初中和高中时候男孩子们抛下学业,把追女生和网游作为事业,但我竟然发现自己即使是对着学校里最优秀漂亮的女生也是无动于衷,同桌的男生神秘兮兮同我谈论昨天他春梦的女主角就是前桌的漂亮女孩儿,我却只能紧攥着拳头报以苍白的一笑,要我怎样回答他?告诉他在我少有的春梦里,肢体交缠耳鬓厮磨的是一个始终背向我看不清脸的同性?
进入大学后,闲暇的时间里我偷偷找来很多相关的书:酷儿理论,欧洲同性恋史,甚至还有那本清朝的禁书《品花宝鉴》。弗洛伊德的书中说同性恋可以遗传,我只能绝望地承认,自己确实是一个天生的同性恋,我从父亲那里继承来了这种世人眼中畸形变态的性取向。
我的家乡在西南一个闭塞的小镇,那里的人保守而顽固,从不拥有大志向,只想过最平凡的生活。所以当奶奶在发现父亲和一个男人过从甚密后,几乎是以死威胁地逼迫父亲立刻结婚,我和妹妹就是这场绑架婚姻的产物。本来以为娶了妻子有了子女父亲就可以死了心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但是他继承了小镇人的顽固,他还是和那个人逃离了小镇,此后他的下落无人知晓,他带走了一个家庭在小镇生存下去的尊严,以及妹妹的生命。
那一年我七岁,妹妹三岁,父亲的逃亡震惊了整个小镇,我记得那天晚上整个镇子的喧闹和刺眼灯光,妹妹不知吃了什么东西突然发起高烧来,家里一个大人都没有,左邻右舍也被奶奶喊着去追捕父亲这个‘大逆不道有违伦常’的孽子。
结果当然是孽子没有追到,妹妹最终也赔上了性命。
父亲的这件事儿在此后好多年被当地人当丑闻掩盖起来,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在公共场合回避一切与父亲有关的话题,但我知道他们其实在私底下津津乐道,有人用‘恶心’这样恶毒的词汇形容父亲,有人报以同情,更多的人只是轻轻的一声叹息。
追求自己的爱情有错吗?但是他连累了一个无辜的女人和两个无辜的孩子,纵然是被奶奶强迫。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因此备受困扰,很小的时候我就能敏锐地辨识别人投来的目光里是鄙夷还是同情——不管是哪种,都让我觉得羞耻。
她宁可要一个死去的亡魂也不愿他身边站着的是一个同性,同性恋还是异性恋有那么重要吗?是的,很重要。在某个论坛发起的投票里,我犹豫了半天还是选了有所谓,下面无数热血的年轻人反驳怒斥我的陈旧和不近人情,我统统没有回应。
一个旁观者将永远不知道一个身临其境的人的痛楚和挣扎。
远行走后我曾经思考,我是一个天生的同性恋,如果没有远行,会不会有别的人?
思来想去,得到的结论是不会的,就像是并非每个异性恋都会遇见让自己怦然心动的那个人,爱情并不平等地光顾每个人。
如果没有沈远行,我的爱情或许就是一个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