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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贝(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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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贝

我把你舅妈从肩膀上抱下来,抬起大腿,把她在膝盖上放了放,然后跟抱孩子似的斜着抱,我说:“请组织验收,这个,就是我那地主老丈人留下的宝贝。”

也不知是哪一年,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姥爷带回一个肮脏的男孩。这个男孩可能三岁,也可能四岁,反正男孩已能直立行走,兼能说一口人言。姥爷把男孩领到姥姥面前:“叫娘,以后她就是你亲娘。”

我姥姥从炕沿上下来,弯下腰,把额头顶在男孩的小脑门上。

男孩毫无征兆地咧开嘴笑,姥姥伸过手去摸男孩的头,却摸了个空—男孩收拢笑容,狐疑地盯着眼前这个陌生女人,一转身跑开了。

在我的想象中,这就是姥姥第一次和我舅舅见面的情形。

姥姥说过:“你舅舅小时候别提多懂事了。”

姥爷补充说:“谁也看不出你舅舅是我抱来的,跟你姥姥亲生的没两样。”

“那你从哪儿把我舅舅抱来的?”我问。

“从野地里捡来的,”姥姥替姥爷回答,“那年月走不了三里地就能听见一个小娃娃在草里哭,你舅舅是哭得最响的一个。”一旁的姥爷微笑着点头。

“我能捡到一个弟弟吗?”有个弟弟是件很威风的事,我也想有个弟弟跟在我屁股后头,就像我跟在我哥屁股后头一样。

“能啊,说不定哪天你就捡到一个小娃娃。”姥爷说。

“那我就让他叫我哥,”我捏着一只拳头,杵到姥爷鼻子前说,“不叫我就揍他。”

四岁的我对姥姥的话深信不疑,我穿行在一片半人多高的荒草地里,支棱着耳朵,我朝一个个遥远的地方跑去,拨开一片草丛,可我从来没有发现一个娃娃,但我似乎真的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很快我就厌倦了,同样是在野地里,姥爷捡了一个孩子,我却连个兔子也没碰到过。

小娃娃是从女人肚子里生出来的,这一知识的获得源自我哥丁秋。有一天丁秋拿着我爸的一本医学书,就是后来我借给冯爱民的那本《妇科学》。他的食指摁在一张彩绘的图形上,压低声音对我说:“你看,咱们就是从这儿生出来的。”我上下左右端详了片刻,看不出什么门道,我说:“舅舅就不是,他是姥爷从地里捡来的。”

直到今天我也不清楚舅舅的身世,除了那句“抱来的”,两位老人至死也没有留下关于我舅舅身世的只言片语。有一天我无意中听到村里的大人说:“捡来的就是捡来的,就是不如亲生的。”隐约还听到了舅舅的名字。我立刻跑回家向姥姥求证真伪,而她只是发了半晌呆,好像陷入一段深不可测的记忆里。虽然我后来的屡次追问得到了姥爷肯定的答复,然而姥姥姥爷并没有提供给我比一片野地和一个哭声嘹亮的孩子更多的细节。

就此事我问过我妈,不过看来她也并不怎么知情,但有一点她非常肯定,那就是,我这个舅舅、她这个名义上的哥哥,肯定是姥爷从某个地方抱来的。妈说:“你姥姥说过,我上边有过两个哥哥,不过他们都没活过周岁。他们才是你的亲舅舅。”

大学的时光悠长得令人无所事事,我有大把的时间胡思乱想。我设想了多个版本来设计关于我的父辈和祖辈的人生历程,对我来说这不啻一次次解密游戏。也许每一个版本付诸文字都是一本小说,可是每一个版本的扉页都不得不写上四个字“纯属虚构”,尤其是对父亲和舅舅的秘密。那些我永远不知道的历史,也许我的演绎根本经不起推敲。但我还是不停地推演、设想、虚构,有时就产生了错觉:在我的长辈们还年轻或者处于幼年的时代,我相信我的生命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对某一段历史的无知,完全是一次或几次不经意的忽视,那时我焦躁的目光正被其他东西吸引,当我回过头来,已经是属于我的记忆的时代。换言之,是我错过了一些和我息息相关的影像,而绝非我当时不在场。

理应是,我不知道的一切激发了我痛觉的活跃。有一些道理是医学书上没有的:痛感是动物最古老的感觉。

那么,那些引发痛觉的神经元中,也许就保存着最古老、最深切,也是最真实的记忆。

这种超出我认知的胡思乱想很可能会让我有朝一日精神崩溃,也许有一天我忍不住会跟其他人讲述猛犸和剑齿虎的故事,这样下去恐怕有一天他们会把我送到疯人院去。

在我还算清醒的时候,恐惧感像网一样覆盖了我的思维,那些尼龙质地的网线渐渐勒紧,嵌入我的大脑沟回,然而疼痛并不能限制我想下去,却让我的中枢神经更加活跃,闭上眼,有无数个光斑沿着错综复杂的神经高速公路疾驰,有如杂乱无章的电流,昂扬激越却不知所终。

姥姥生下的两个男孩先后夭折,之后她的肚子好像干涸的河床,陷于长久的沉寂。一直到我舅舅来到这个家的第三年,她又奇迹般地怀上了孩子。那个未成形的胎儿将变成我妈的样子。这是以后的事。

在妻子面前,姥爷没有表现出迟迟没有子嗣的焦急,相反他还时常安慰姥姥,说一些“咱们还年轻以后肯定会有孩子”之类的话。然而姥姥敏锐的感觉和现在看起来实属过分的自责,驱使她动员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生个孩子来传宗接代,这种放在今天铁定是封建思想的想法,在那时却可明确归类为老式女人的深明大义。

我不相信舅舅是姥爷抱来的,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因此我的设计是:当年为子孙大计焦灼的姥爷经过漫长且痛苦的思索之后,在一个夜晚走出了家门。带上院门时,姥姥压抑不住的哭声传至他的耳朵,姥爷被这哭声冻结了,他站在院门口许久无法挪动一步。

可我作为编剧,还是会安排姥爷迈开步子离开,因为这时候会有另一个女人充满**力的身体闯入他的脑幕,女人的身体栩栩如生,年轻蓬勃的姥爷甚至感受到了她躯体弥散出的温热,于是站在雪地里的姥爷**了。他就这样直挺挺地,在夜色掩映之下走向一个很久以来就梦想向他开放的女人。

若干个夜晚之后,女人捻亮油灯,她的脸红晕未褪,她把脸贴在姥爷的胸脯上,告诉他,她的肚子里有了他的骨肉。她语气中包蕴的郑重令这个喜讯毫无喜气可言,姥爷心口一热,一把把女人揽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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