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第2页)
窗外,一条警觉的狗狺狺而吠。
这之后姥爷不再爬上女人的火炕,他每次来的时候像个沉默的搬运工,他把鸡蛋和红糖,有时是几个带着毛和血的猪蹄放到女人家的堂屋,然后又无声无息地扛起扁担去挑水,把女人家的水缸注满。雨季到来之前,姥爷登上房顶修补漏洞,把毡子铺在女人上方的天空。
女人站在一边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腹部,目光却随着这个忙碌的男人移动。十个月后,女人产下一个男孩,活蹦乱跳,哭声嘹亮。那个搬运工带来了他的妻子和一堆吃的东西,我姥姥第一次踏进这个滞留着自己男人气息的屋子时,眼神呆滞、手足冰冷,当她听到婴儿的哭声后才骤然灵动起来,犹如一台通上电的机器。姥姥开始手脚麻利地伺候另一个女人的月子,她和她说的每一句话都透着亲昵,她抱着那个新生的婴儿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她服侍那个女人就像照顾自己一样自然。
男孩满月后,姥姥姥爷像上班一样按时来到女人的家,却发现女人和婴儿一起消失不见。女人屋里寒酸的摆设干净整齐一样不少,只有人气被席卷一空。这间屋子再也嗅不到乳汁发酵的酸味和婴儿的气息,无臭无味的线索告诉姥爷房主人周密的预谋和决绝的心计。我姥爷站在当地发愣,姥姥冲出屋子在院子里的每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翻来翻去,一无所获之后瘫软在地,姥爷像个机器人一样走过去,把姥姥扶起来背到背上,他只说了一句话:“孩子我给你抱回来,你等着。”
姥爷把姥姥送回了娘家,然后带了些干粮就出了门。这一次远行的时间是两年或者三年,有一天,姥爷带回一个肮脏的男孩。这个男孩可能两岁,也可能三岁,反正男孩已能直立行走,已能支离破碎地吐几句人言。姥爷把男孩领到姥姥面前,说:“叫娘,以后她就是你亲娘。”
在我的设计中,那个女人在我舅舅的生命中永久地蒸发,她也许融化在空气里,也许腐烂在尘土里,这有点草率,我承认。我虚弱的依据是:我看不出她在我舅舅的记忆里闪现过的痕迹。
假如我对这段历史的胡思乱想歪打正着,那么我的设计就不再是虚构而是还原,那么,这个故事本身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漏洞—那个被姥爷抱回家的男孩就是我的亲舅舅,他和姥姥无血缘关系的事实并不能切断我和他之间、我妈和他之间的血缘。我可能跟这样一个人是至亲吗?那我和施雅岂不成了**?姥爷岂不像冯臭子一样成了“洗不干净的人”?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只是在编故事,我立刻决绝地推翻了我自己。
姥姥说过:“你舅舅小时候别提多懂事了。”
这是确定无疑的—我舅舅和他的养父养母共同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这句话就是证据。另外一个证据是,姥爷给他的养子提供了受教育的机会,他一直上到高小毕业。而我母亲只读了三年书,姥爷就不让她上学了。和大多农民一样,姥爷认为一个姑娘家认几个字就行了,学多了没用。
十六岁那年,我舅舅当了大队会计。这在当时创造了一个奇迹,在大队干部里他是最年轻的一个。那时候未来的冯书记,即冯臭子的姐姐冯爱兰还在读书,那时候我舅舅打死也想不到,一个黄毛丫头有朝一日会凌驾于他的头上,还成了自己的妹夫丁文生的姘头。这得怪他自己,我舅舅的所谓仕途毁于他对自己婚姻大事的固执,他的爱情是评戏里刘巧儿式的,这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会计执意要娶一个黑五类的小女儿为妻。为此他和我姥爷发生了第一次激烈的争执,姥爷当时以一个农民的政治敏感不假思索地反对,他提醒儿子,这个选择对他的前程将产生致命的影响,姥爷的话里有一个词被加重语气频繁出现:成分、成分。可是舅舅以一个思想进步青年的理由试图说服父亲,并说甘愿承担一切后果。
我能想象得到这次年代久远的争吵之激烈程度,父子的争论最终以儿子挨了父亲一个耳光和肚子上的一脚而收场。姥爷周身哆嗦着走出家门,我舅舅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脸,直勾勾地看着姥爷的背影,然后冷笑从他脸上冒出来,他低头往地上吐了一口羼血的唾沫,转过头向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的姥姥说:“你要还是我娘,就去给我提亲。”
我姥爷默许了姥姥的决绝,在整个婚事的进展过程中姥爷都置身事外,由姥姥和她的某些娘家亲戚操办。地主的女儿得以顺利进入施家的门。就在我姥姥对姥爷不抱指望之际,姥爷作出了一个让她吃惊的决定—在我舅舅结婚之前,姥爷托人给那个一贫如洗的地主亲家送去了不算丰厚但相比之下也绝不寒酸的聘礼。
他对迷惑不解的姥姥说:“我不同意这门婚事,不过既然要娶人家过门,就不能怠慢了人家。”
办喜事那天,姥爷敬了那个风烛残年的老地主三杯酒,已经毫无威严可言的老地主受宠若惊—很久以来已没有人叫他“老哥”,他几乎已经忘了自己的名字,他只知道自己的代号是“狗地主”,他在酒桌上唏嘘不已老泪纵横,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承蒙抬举……小女福分非浅……高攀高攀……幸甚幸甚”之类—专属于他那个阶级、弥散着衰朽气息的语言,他深知“鄙人”攀上的,是一位成分为贫下中农、根红苗正的亲家。
结婚第二天,我听见你姥爷在院子里喊我,我不想搭理他,你舅妈把我推了出来。就见你姥爷拿着张纸,说:“大军,你按个手印吧。”我接过来一看,是份拟好的文书,你那个王八蛋姥爷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断就断,我还巴不得呢。
摁完手印,你姥爷说:“别恨爹……”
“滚!”我说。
我以为人死了以后就能知道活着时候不知道的事,看来不是这么回事,小冬。
我还是个孤魂野鬼,我不知道我到底是谁生的。
你表哥他们把我拉回了老家,把我埋在你姥姥姥爷的坟后,我身边的坟里躺着你爸爸。刚睡在地下的头一天,我就听见你爸爸跟我打了个招呼,他叫了我一声“大军哥”。你爸爸的声音又闷又慢,像是先从嘴里掏出来,再搭在牛背上给我驮过来似的,所以隔了半晌我才答应了一声。
我一张嘴就明白了,我说的话跟你爸爸一样,得老大的工夫才能传到他耳朵里。地下的空气稠得像糨子,你就是喊劈了嗓子也没用。
不过我再也没听见你爸爸说话,我心里明白,你爸爸是城里人,又念过书,跟我打招呼就是出于礼貌,他可不是想跟我聊天。不过怎么着也比你姥姥姥爷强,我埋在这儿都有十多天了,这两个老家伙连个屁也没放。刚躺在这儿的头几天,我天天问你姥姥姥爷,你们到底是不是我亲爹亲娘,要不是,那我亲爹亲娘是谁?问完一遍我就支棱着耳朵等,半晌没动静我再问。可他们俩就是不搭腔,有一天我听见两个老东西嘴里嘟嘟囔囔,但一个字也没提到我。
我恨他们,直到现在还恨。
我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听见村里人嘀咕,说我不是你姥姥亲生的,是你姥爷抱来的。不过我后来没问过,我怕挨打。你姥爷的大巴掌打在屁股上,半天都不敢挨板凳。说实话他倒是没怎么打过我,有数的几回。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跟你舅妈结婚之前那次,你姥爷一巴掌把我扇得满嘴血,挨了一巴掌,我反倒清醒了,脑袋里头像是亮了盏灯。不管你姥爷是不是我亲爹,这一巴掌把什么都打断了,那时候我就下了狠心,一辈子不认这个爹。娶你舅妈过门之后,我就跟你姥姥姥爷提出分家,没想到,你姥爷还真答应了。
他是个聪明人。
这个村里就数你舅妈长得好看,她年轻时候的模样,连你表姐施雅都比不上。村里人都说,大军娶了个天仙,可我知道他们在背后怎么说。他们说,大军娶了个地主崽子,大军要倒大霉啦。我那会儿年轻,不理会村里人嚼舌头,再说你舅妈就是好看,脸盘好看、身子好看、一走路就扭起来的两瓣屁股好看,胸前那两坨颤巍巍的肉更好看。其实我最清楚,你舅妈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她洗衣做饭下地干活什么都会,哪像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地主崽子?就这么着,我俩过起了小日子,你姥爷把正房给我们两口子腾出来,他和你姥姥还有你妈搬到了配房里。为这,你舅妈还跟我闹过一次,说配房一下雨就漏,不该让老人住,那回我狠狠揍了她一顿,你舅妈半个月没从炕上爬起来。这事她是再也不提了。娘们家头发长见识短,打她一顿,那是教她长见识。
刚才我说你姥爷是个聪明人,他确实看得比我远。我和你舅妈结婚的第二年,我就挨了批斗,你舅妈在我身边,把屁股撅得老高陪着我,不对,是我陪着她。斗我们的人里头,就数那帮知青最敢下手,那阵子你爸爸还没来,不过这些个下乡知青跟你爸爸长得差不多,看上去都白白净净的,可下手够狠,他们薅你舅妈的头发跟拔草一样,一把一把地往下拔,刚拔下来的一绺头发,头发茬上还挂着血珠。有个瘦高个的知青还把你舅妈的棉裤一把扯下来,顺手在你舅妈屁股上拧了一把。这帮王八蛋瞅着你舅妈白生生的屁股直笑,他们还嫌不过瘾,一个戴眼镜的女知青脱下鞋来,拿鞋底子在你舅妈的屁股上狠劲地抽。我真想不出这些个城里人为什么跟你舅妈有这么大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