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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之阴霾(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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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睡着,”他道:“他的眼睛是睁着的。看!”

孩子话语中的恐惧让我难以承受。我把他抱起来想带他离开,但他不停地扭动,拼命想要挣脱。

“让他起来!让他起来!”他哭得很凶,我只好放开他。

他又跑回父亲的尸体边,大喊:“父亲!父亲!”边喊边去拽他的肩膀。然后他看到了那伤口,坐倒在地,出神地盯着。他伸出手指去碰触,之后打了个哆嗦。

“走吧。”我道。

“是因为这个吗?”他指着伤口问道。

我将一块大大的丝质手帕盖在死者的脸上。

“好了,”我道:“他要睡了,只要你别再碰他。你安静地坐着,我去找人。或者你跑到府里去好吗?”

他摇摇头。我也清楚他不会愿意的,所以我再次告诉他不要碰他父亲,就让他这么静静躺着等我回来。他坐在尸体旁边的石头上看着我离开,尽管我知道他一个人待在那里其实很害怕。

因为不敢去养狗场,我直接跑到了府里。很快,我就带着地主老爷和三个人回来了。我在前面领路,看见孩子掀起了手帕的一角往里看父亲有没有闭上眼睛睡觉。听到我们的动静时他被吓了一大跳。等我们把帕子拿掉,他看见父亲脸上恐怖的表情完全没有改变,便抬起头来看向我。那表情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真糟糕,太惨了!”老爷又重复道:“真是太糟了。我一早就跟他说,他往上爬的时候石头很可能掉下来;他说他已经修过了。可谁说得准呢,谁说得准!看来他是爬到一半时——唉,结果整面墙都倒下来把他压在了下面。太惨了,这真是!简直太可怕了!”

他们检查后决定,这是一起意外。但是村里隐约有流言说这是针对看林人的报复行动。

他们最终决定把人埋在格雷米德教堂墓地的山毛榉下面。这是安那贝尔遗孀的意思;就冲她眼下的状况,没有人会拒绝她的要求。

此时正值早春,天气特别好。我站在树丛中看着送葬的队伍走下山坡。高处的天空中响起了云雀的吟唱,我的整个世界都因为夏日的临近而战栗。幼嫩苍白的银莲花在木杨梅旁边探出头来。榛子树下,或许是阳光过于热烈,小小的太阳花露出了笑脸,真正是熠熠生辉。四处都能感到某种不安和躁动,就像女人在怀孕时的那种感觉。一棵黄华柳占据了一个有利位置,看着就像夏日清晨一团浅金色的云团。离得更近点,可以看到每根枝条上都稳稳地立着一个金色的小毛团,耳畔还能听到蜜蜂的嗡鸣;像任何圣洁的金色树丛,在蜜蜂的喁喁密语中、在温暖的芳香中传达自己的喜悦。鸟儿呼朋引伴,在四面八方来回飞旋;它们欢呼着飞过,撒落片片草叶或者团团绒毛,一头扎进黑魆魆的林子里,又疾驰而出飞入蓝天。

下方,有个少年从农场里走出来穿过农田,一条狗小跑着跟在他身后——不对,不是狗,是头毛茸茸、只有四条腿是黑色的小羊羔,它踢踢踏踏地走着,尾巴在身后摆动。他们是去公地上找各自的母亲。一人一羊在黑乎乎的荆豆丛中移动着,像是两团灰色的云朵。

等看见一只斯宾克鸟快速地穿过树莓丛带下来一团绒毛时,我不由忘记了之前看到的东西,只顾着分享它的胜利了。那绒毛或许会飘到青苔上,零落成泥;但它也能很漂亮地跟红色柔软的牛绒编织在一起呢。这是份意外的收获,在这个当口能找到这么一团叫它欣喜不已:很快它的小窝就可以完工了。

啊,画眉在树篱间轻蔑地啁啾呢。它的胸脯贴着泥土,让天蓝色的蛋保持温暖;蓝色的蛋,又一颗蓝色的,这一颗最蓝,几颗蛋挤得很近,贴着它的胸脯,在下面围成一圈,它满足地孵着蛋。你真该看看怀抱着自己的蛋时抱窝的画眉鸟眼里那种明亮的狂喜!

鹪鹩飞得可真快——大约是不乐意让我看到它们迅疾地扎进低矮的树丛吧。我很享受枉顾它们的羞涩观察它们的乐趣,可它们却快速地扇着翅膀飞起来。所有的鸟都飞远了,徒留下躁动的空气。天空中看不到云雀,一只都没有;没有翅膀,也没有闪亮的小圆点——

直到大部队来到。这一大群鸟在明亮的天空中像影子一般游移,不住地高叫、哀鸣、躁动。翅膀扇动不那么快的黑头欧时而飞上,时而飞下,时而盘旋一圈又一圈,它们哀伤地振动着双翼。田凫则突然俯冲向大地,然后在一阵痛苦和不满的鸣叫中又盘旋着升空,阳光下它们雪白的胸腹一闪而过——哪怕黑色的阴影也遮不住它们的身形——接着又是绿色一闪而逝,它们不住地叫着,声音中充满了绝望。

雉鸡被吓得躲了起来,它们四处奔逃,窜进了树篱中间。一只冻坏了的雄雉鸡肯定是仓促间起飞的,它大张着光滑的羽翼,滑翔进了林间的避风港。

黑头鸥的鸣叫有了应答,田凫用自己的悲鸣响亮有力地回应着,这声悲号竟让其他的鸟都噤声不语。送葬的人们缓慢地爬过了山腰;年迈的地主老爷高大笔直地站在队伍最前列;六个弓着背的男人肩膀上扛着棺材——白色的棺材闪着亮光,分量着实不轻——步履沉重而小心;后面走着的是另外六个人,他们不太自在地等着轮到自己去抬棺。你能看到他们的脖颈上系着红色的手帕,从敞开的马甲可以看到衬衫蓝白相间的前胸。棺材是新的,还没有抛过光,在阳光下亮闪闪的;抬棺人鼻间嗅着新砍下来、还带着温度的榆木的清香,回忆起了自己的一生。

这时,山顶上又响起了一阵响亮的哭声。安那贝尔那个人高马大、完全没有身材可言的遗孀一直跟着走到这里;棺材一开始往山下抬她就在棺材的后头大声号哭,几个孩子贴着她的裙子站着,也在放声哭泣。旁边还有一个女人——看着并不是家属——弯下身想让孩子们止住哭声,却根本无济于事。哭声把鸟儿、兔子都震慑住了,小羊羔们吓得跑去了母羊身边。可黑头鸥却不害怕,反而还加入了悲鸣的行列。它们在往山下移动的白色棺材上方盘旋,在那女人头顶盘旋;它们总是能让悲伤更加深刻。黑多白少的羽毛令它们看起来就像神父一样,身上的伤痛总是多过希望;它们不住地盘旋,盘旋了一圈又一圈,在悼亡的忧伤中翻转、爬升、下降、鸣叫,重复着最后几个音节,就像重复着绝望破碎的重音。

抬棺人的身影终于没入两道高高的山脊之间,再也看不到了。女人看不到他们,却还是站在那里往下张望。她得回家了,已经没什么事可做了。

抬棺人将棺材放在门柱上,擦了擦脸上的汗,用手揉着刚刚被棺材压过的肩膀。

另外六个抬棺人正在往肩膀上搁垫子。一个女孩捧着一只水罐和一只蓝色的水壶走上前。地主老爷喝过之后,又给其他人倒了水。这时,女孩退到树篱下面站着,远离散发着榆木味道的棺材。她想象着:外面阳光普照,而男人却被关在密闭的黑暗中。这画面让她害怕得抓紧了胸口。她肯定是背过了身,所以在紫罗兰的叶片间摸索着藏在里面看不到的花。接着,她战栗着回过神来,摘了几朵花,贪婪地嗅闻着,寻找着安慰,仿佛要将花香吸进自己的骨子里。抬棺人道了谢,把水罐和水壶放在她脚边。老爷发出指令,男人们又将棺材扛了起来。榆树的枝条擦过中空的白色棺材,发出一阵响动;一簇簇可怜兮兮的红色榆花拂过棺材,似乎在怜悯地低声说着“好可怜啊,可怜极了”;一路上,感情丰沛、元气满满的花蕾都会俯下身去抚慰被关在黑暗中的男人。“说不定,”女孩想道:“他听见了它们的话,就轻轻地陷入了梦乡呢。”她摇摇头,眼泪滑出了眼眶,落到地上。她拾起水罐和水壶,慢慢走下山,过了小溪。

过了一会儿,我也站起身,下山往磨坊走去。那红色的房子安静地伫立在那儿,袅袅青烟一如既往活泼可爱、无忧无虑地升起。在山谷的另一边,可以看到一对马脑袋一点一点、慢悠悠地走过已经犁好了尚未开始耕种的田地。远处时不时传来一个男人冲它们呼喝的声音,声音在四周的山谷间回响。听着听着,我都想跟着那两匹马走过田地,走进宁谧、空寂的山谷,那里有满满的阳光,和永恒的遗忘。而今天已然被忘却了。溪水湛蓝,时而被天光染成一片亮白,时而被云影投下一团暗色;两只天鹅优雅惬意地在斑驳的树影间滑过。之前那团云影已经过去了。我看着那只雄天鹅扑扇着翅膀向上昂起身子;它纤细的轮廓朝着角落张望,穿进灌木丛;它绕过灌木丛——应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还蛮横地扭头看了我一眼,看得我都想找些去年开完花剩下的空荚、矢车菊、山萝卜什么的去扔它,不过我太懒了,索性还是转身走向了果园的方向。

水仙高昂着头颅,嫩黄的花蕊垂落下来。在每一棵倾斜的灰白老树脚下都簇生着野花;有些已经盛放出金色的花朵;有些微微抬着脑袋,开得甜美又谦逊;还有些远离扬扬得意的灰绿色叶片,若有所思地前倾着脑袋,把脸儿藏了起来。我真希望自己会说它们的语言,可以同它们清晰地交谈。

头顶上方,树木指尖扬起,冲着太阳搔首弄姿,其间点缀着白皙、清凉、仿如泉水女神胸脯一般柔嫩的花蕾。

我开始感到特别的喜悦。小径上一路可见款冬光彩照人、欢笑雀跃的花盘。我轻抚它们软茸茸的脸儿,也笑了起来;还有黑色红醋栗叶子的芳香,一闻到就唤起了我对儿时的记忆。

房子安静地立在那儿,自得其乐。里面又只剩下孤魂野鬼,不过这些幽灵只是来寻一个温暖的处所,它们怀抱着阳光而来,让阳光遍洒这阴暗的房间,冲破了黑暗。

【注释】

[1]应是引用英国诗人威廉·华兹华斯(1770-1850)组诗《露茜》的典故。该诗描述了乡间一名美貌少女默默无闻死去的故事。

[2]克罗顿所指不详;赫拉克勒斯是希腊神话中宙斯与人类的儿子,英雄,大力神。

[3]威廉·沃特豪斯(1849-1917),英国新古典主义与拉斐尔前派画家,皇家美术学院会员。以其用鲜明色彩和神秘的画风描绘古典神话与传说中的女性人物而闻名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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