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第3页)
说这话时,女鬼眉眼弯弯,冲着姚青笑,半点不像扯谎的模样,姚青不知所措:女鬼会骗她吗?不知道。陵游派找到的当真是沈琳的埋骨之地么?也不知道。
晚上睡觉,把灯吹灭,夏日纵是山间也十足的热,又不敢开窗,怕有飞虫,会扰得人睡不着觉。半天没见女鬼,不知是不是想她的缘故,翻来覆去多次,那鬼含笑的脸仍在眼前,挥之不去,记起李芸的那番话,胸中一团火便烧得更旺。
先是责备,恼女鬼阴魂不散,连睡时也要坏她清梦,后又是怨,怨女鬼为什么缄口不言?会很疼吧,游离在人世不愿离去的鬼,她为什么不说?姚青恨她的沉默。这沉默烧着她,在夏夜里,半点不好受。
被一团思绪纠缠着,她昏昏睡去,半梦半醒间总觉有人在她身侧,睁开眼一看,是女鬼。姚青迷离瞳孔尚未聚焦,疑心是假象,缓缓坐起身来,鬼使神差地,颤抖着手摸上女鬼的脸——
冰凉。
她被这冷烫到,睡意全消,女鬼明显一怔,挑眉笑开,姚青一双手尚未缩回,被她捧了去,借着微弱的月光细细端详。
姚青说我只是不小心被菜刀划伤了手,没有大碍,女鬼不理她的话,还是看。那双手被她握住,骨头缝里都沾染上刺骨的寒,在这满室闷热中格格不入,姚青咬住嘴唇,羞得慌。
对方神态认真,引得她心神不宁,又加之素性贪凉,不免凑得离女鬼更近了些。沈琳替人上完药,张开双臂示意姚青过来,把人抱在怀中后,满意地喟叹一声,难得地开了口。她语调轻轻,听得姚青恍恍惚惚,天地间好似下起一场经年不散的大雪,那雪在她前世的记忆里,过了多年都化不掉,日积月累,转成执念。
“很多年前,我是女捉鬼师,有个徒弟,云游天外时捡的,煞气太重遭人嫌,没爹没娘的小崽子,徒弟不听话,老是闹着要出城,走遍世间做那捉鬼的善事。养到18岁时,拗不过她,只能随她去了……”
姚青心下起疑,这说的当真不是这一世的自己?女鬼莫不是为了讨她开心,专编瞎话来哄?不免更生气,故意在女鬼怀中扭扭身子,表示抗议。抗议完了,看向女鬼的脸,不免一惊——女鬼眼角好像红了些?别是被自己闹的吧?
“然后呢?”姚青不挣扎了,带上些许做错事后常有的愧疚不安,小心翼翼道:“你为什么会变成鬼?”
“然后……”女鬼想得出神,视线在空中顿住,不上不下,“我寻了她很久,在世间各处,怎么找也找不到,不知她去了哪里,只知寒来暑往,春夏秋冬,某日走着走着,经过一条漆黑的河,河水潺潺流着,有阴差的鬼在划船渡河。我一愣——这才知是到了忘川,若是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就可重新投胎做人……”
姚青不忍再听下去了:那小徒弟必定是早早地就上了奈何桥,死在他乡,女鬼寻了一辈子都没寻到,直到这世,小徒弟轮回变成她,遇上沈琳,重蹈覆辙,又是离别。
她不愿看女鬼落寞,纠结起来,心想放她走吗?她去了黄泉,喝过孟婆汤,会更好。女鬼不愿走的话,她也陪……可那人会疼的……鬼疼起来胜人百倍,她为什么不说?
姚青看着女鬼的脸,心想自己才不要当她的徒弟,师徒二字太重,压得人喘不上气。世间的诸多指责,本就不该被嵌入她们的感情中,那情意是真的,不是人言口中的劫,扯不上什么身份地位,姚青只是姚青,她想要谁,和世人无关。
遑论人鬼殊途?
遑论性别师徒?
两月之期匆匆而过,到了日子,李芸没来。一人一鬼又等了三月,仍不见人来,直等到隆冬时节,山里山外一片白色的景。悬崖边的古树只剩了黑色的枯枝,雪堆在上头,女鬼在树下痴痴地望,落了满身的雪。姚青起初很恼,却看女鬼仍在没脸没皮地笑,这才反应过来——鬼又不会冷,自己何必着急?倒显得她关心那人似的……真不像话。
来年开春,没等到李芸,想起女鬼那句话:“整个中原都是我的埋骨之地。”终于明白那人原来并未骗她。某日吃完晚饭,又不见了女鬼,沿着屋外石子路径直走到尽头,望见沈琳站在树下,背对着她。爬坡上去,立在那人身侧,脚下是同从前一般的万家灯火,问女鬼说为什么,为什么她的埋骨之地,会是整个中原?
“她在中原捉鬼,为寻她足迹,我亦走过整个中原。人总说一只鬼的埋骨之地在她爱人脚下,爱人走过多远的路,鬼便走过多远的路。”
“——桃酥,离开这里吧,这一世,我陪你去看中原,你不是一直怪我困着你吗?”
女鬼骨节修长的双手伸到姚青面前,她二人在树下,山谷中又起了阵大风,吹动沈琳一袭白袍。捉鬼师怔愣片刻,毅然决然地握住那双手,顿觉大力袭来,反应过来时已被那鬼紧紧抱在了怀中。
姚青想,想原来鬼的呼吸那么轻,凑近耳边也是听不见的,她能感受到风声,天地间一片寂静,只剩下一人一鬼,再没有俗世的万般牵扯。
她闭上眼睛,心道罢了罢了,逃不掉也罢了……她们就这般纠缠着吧,生生世世,不得安宁也好,她心甘情愿……
捉鬼师的山高海阔里多一只女鬼又何妨?反正整个中原都是那鬼的埋骨之地。
姚青有生之年都逃不走的那片埋骨之地。
土地上写着女鬼来处,她的归途,记着数不清的人生百态,道不明的爱恨离愁。
在这土地上,有一只女鬼,一个捉鬼师,她是被父母哥哥抛弃的姚家四妹,可她不孤独。
她的过去,她的今生,有女鬼就好,她二人终将伴着风声哗哗,看那隆冬飞雪,夏夜蝉鸣,四季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