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第2页)
路过一处摊子时,女鬼要买肉,姚青故意不应她,径直走了。怎料走了一段路忽觉手上篮子沉甸甸的,低头检查,多了块用荷叶包着的猪肉。看向女鬼,女鬼一脸的无辜,摇摇头说不知道,那肉是自己长了脚走进去的。
姚青气得不行,瞪她一眼风风火火地往回赶,卖猪肉的老婆子正大惊失色地捧几张冥币,对着账单焦头烂额。姚青忙把剩下的铜钱全塞过去,双手合十练练道歉,解释说有只小鬼买了肉来送她,却因不懂人间的规矩而给错了钱。
老婆子一听闹了鬼,狭长的精明眼睛眯了眯,哪敢再收她的钱?左一句右一句把姚青打发了,拍着胸口连连念佛,心想回家后必得请个道士来除除霉运,几块肉的损失权当挡灾便是。
见了闹剧,女鬼没心没肺地低低笑起来,姚青无语,任凭那人怎么哄怎么逗,都一律赌气偏头,颇有眼不见为净的架势,不肯同沈琳说话。出了市场,远远瞧见转角处坐着个年轻的小乞丐,双手抱紧膝盖可怜巴巴,一双大眼睛在人群中四下扫着,像是在寻什么人。
“小乞丐”又累又饿,找花了眼也不得同行道友身影,忽地看见一袭朴素白衣,往上些,腰中坠了把桃木剑,再往上,左臂上挎个菜篮子——原是姚青。
小乞丐愣头愣脑,登时如被石头砸了下,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挥手唤“道友!道友!”姚青警惕起来,以为是骗子,赶紧回身拽着女鬼走。怎料那声音实在可怜,让人不忍,只得折返回来,一面暗骂自己没出息,一面立在小乞丐跟前,低头笑吟吟道:
“这位道友,你有何事啊?”
那人一双杏眼小鹿似的,水汪汪,一眨一眨,姚青微愣了愣,看见她腰间玉牌,写着“陵游派”,是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捉鬼门派,才知这人还真不是骗子,竟是个实打实的道友。
李芸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起自己因追大鬼和前辈走散,不幸流落此地,本想借捉鬼营生赚钱糊口,撑到前辈来寻,谁料此地人人都道一位“姚大仙”,这还不算,怪异的是鬼气森森,却半只鬼都遍寻不见,真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姚青哈哈笑,没承认自己就是姚大仙,又疑她口中的大鬼只怕是沈琳,不免多出几分戒心。回头看看,女鬼竟还没事人般站在她身后,见姚青看她,挑了挑眉,满脸写着完全不将突然出现的李芸放在眼里的轻狂模样。
姚青也不知沈琳使了什么法术:只让自己看到,同为捉鬼师的李芸则面色平静,仿佛压根察觉不到她的存在。想了想,怕招惹麻烦,打算给几个铜钱草草了事,找了半天记起方才在肉铺同大娘拉扯,那人不要她的钱,姚青却不能不给,就趁其不备把铜钱全丢了过去,现下本是个身无分文,没能力草草了事。
女鬼拍拍她肩膀,又指指李芸,无所谓道把人带回去管顿饭,借个宿也好,捉鬼师行走江湖,出手相帮是常态,不必如此挂怀。末了还用起激将法,她沈琳是只大鬼,又怎会怕连姚青都不及的区区捉鬼师李芸?
姚青翻了个白眼:她当然知道自己实力差劲,这话别人说可以,女鬼来说便是万万不行!当下被激得把李芸带回家中,留了她吃饭住宿,明日一早再走。吃了饭,李芸千恩万谢,谈起报恩的事情来,姚青拗不过,打发她去后屋灵堂擦牌位,李芸“哦”一声,欢天喜地地去了,不曾想竟多时未归。
姚青疑她莫不是找不到回来的路,亲自举着灯笼去后屋看了眼,李芸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向那些牌位磕头。姚青一愣:那人脸上肃穆神色,半点看不出白日里的天真无邪。李芸有感而发,说起自家门派,陵游派捉鬼只为度化,鬼不属于人间,自当离去,消了执念走那奈何桥,干干净净投胎做人。
“师傅说,鬼留在人世,不走轮回路是很疼的,恩人知道吗?”
姚青一愣,想起沈琳,原来那人是故意不告诉她,顿觉百感交集,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
“有了执念,放不下,所以才成了鬼,越厉害的大鬼必有越深的执念,执念太深,走不了奈何桥,留在人间孤苦伶仃,无人祭奠,中原节也是冷的。”
“这还不算,怕的是等来日到了阴间,被那阎王生死簿一算,必得在热油中活活受上一遭,脱几层皮洗去爱恨离愁,死亦不得安宁。”
李芸轻声长叹,向牌位深深一辑,摇头道:
“恩人啊,你是捉鬼师,又怎的……怎的这样看不清?”
这一句恍若惊雷,炸响在姚青耳侧,但见那李芸手撑膝盖缓缓站起,慢条斯理地理理衣袖,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立住。
姚青不答,面如白纸,忽觉身后冷意,回头一看,原是女鬼,那人满身的白梅香,从背后堪堪将她裹住,她鼻头一酸,泪就要下来。李芸早已不似白日那副无辜神态,冷眼旁观一人一鬼,继续道:
“恩人若是怕那大鬼,我便实话同你说了罢:前辈们早已找到了那大鬼的埋骨之地,就在城外,一处荒废的宅院。那宅院从前住着位女捉鬼师,后来死了,死在冬日的白梅树下,尸骨被埋在后院的花园里,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她是只孤魂野鬼,留在世间只为寻人。”
李芸是个九曲玲珑心,此次故意接近姚青探知消息,一眼便看出她和大鬼情意颇深。自己做了那根拆散鸳鸯的木棍,心有愧疚,但想到师门众人与这大鬼结怨多年,前前后后寻了大鬼尸骨许久,必是不肯就此收手,知道无力回天,只得叹息一声,劝那姚青:
“埋骨之地往往是怨念所起之处,在一只鬼的埋骨之地上,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困住与她前缘未了之人。陵游派并非不近人情,只是人鬼殊途,终究天理不和。”
“换句话说,只要走出这座小城,恩人就自由了……”
李芸的话响在耳边,听她说着,姚青的思绪不免飘远了。李芸走后,扯住女鬼细细盘问,才知沈琳与陵游派结怨多年,那群人是追着她来的,和姚青无关,捉鬼师不留李芸,仇人也迟早会寻上门来。
她不解:说是度化,可若那只鬼不愿呢?
姚青看不透自己,也看不透女鬼,女鬼是只奇怪的鬼,她自个呢,是个奇怪的人。明知人鬼殊途,为何还要留着她?从前她大可拿出逃不掉的借口去糊弄自己,扪心自问,若是能逃,她和女鬼之间,又会如何?
陵游派给了姚青两月的时间考虑,她也曾劝过沈琳走,大不了换个地方活,自己还是捉鬼师,她还是女鬼,一切照旧,世人爱怎么看怎么看,她不要捉鬼师的天高海阔,就此陪着沈琳,一路走下去。女鬼笑笑,叫姚青抬头看她,姚青不明所以地照做,女鬼用染上白梅香的袖口替她擦干眼泪,安慰她说不要怕,自己不会走。
“整个中原都是我的埋骨之地,他们捉不到我,你也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