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第4页)
双喜同东安门的掌司太监亮出一方云尖牙牌,掌司太监确认无误,上前向李霁行礼,刚撩袍便被李霁拦下。
“别跪了,脏了衣裳耽搁当值。”李霁不好意思,“雨大风冷,烦劳你们久等。”
对方恭敬谢恩,“殿下言重,奴婢们职责所在。”说罢转身吩咐,“放行。”
两个穿青贴里的年轻宦官推开朱红宫门,宫道一眼望不到头,向李霁张开湿□□仄的兽口。
仿若野猫进笼,李霁胸口发堵,突然有点喘不上来气,双喜奸猾的眼神瞄过来,他在这一刻诡异得烦躁到了极点,转瞬又生出些许迷茫怅惘。
祖母当年封后入宫的时候,也是这般浑身不适,想要原地逃离吗?
李霁敛神垂眼,撩袍踏入朱红门槛。
一行人在雨中变小。
陪着值夜的两个宦官是掌司太监的干儿子,其中一个搓着手,早变了副面孔,“呸”道:“狗儿的,双喜怠慢主子,连累咱们在这儿吹风!”
掌司太监说:“宫里最怕的不是人蠢,是人蠢还勤快。”
干儿子们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儿子不明白。”
“明儿便明白了。”掌司太监一拂尘打了俩儿子的头,“关门吧。”
宫门关闭的声音隔老远传来,仿佛“砰”的一声。一路朱墙琉璃瓦,李霁走在路上,好像只能听见雨声。
但这雨和明光寺的雨不同,没有祖母的诵经声,先生的旧古琴,野雀没有在屋檐下躲雨叽喳,那只黑不溜秋的野猫也没有来廊下享用鱼干。锦池和浮菱就在他身后,却不敢和他说笑。
神情不属地跨过一道又一道朱红门槛,李霁终于在汉白玉阶下停步,上方耸立一座宫殿,重檐庑殿顶,斗拱饰金龙,正悬“紫薇宫”三字大匾。
以日易月,国丧已过,殿外的禁卫、锦衣卫、宦官都穿着大红,在雨夜中沉默肃立,像了无生气的吊死鬼。
双喜上阶,弓着腰和一个穿红贴里的宦官说话,对方远远地朝李霁行礼,转身去通传了。
李霁微微垂眼,脸上恭谨,实则百无聊赖,天不早了,昌安帝不会浪费时间见一个不亲、无用的废子,他就是来踩个点罢了。
这是共识,否则双喜那个狗东西再蠢,也不敢这么晚才接他入宫。
片晌,菱花隔扇中走出一人。
余光从下往上瞥,先是一角代表御前近侍的大红贴里,一道看不清纹样的三横膝襕,流光溢彩,再是一圈特赐殊荣的白玉带,一团坐蟒纹补子。
在这个从服饰就能看出身份的地方,来人的身份昭然若揭。
李霁微讶,几步外的双喜也没料到来人会现身迎接,一时有点慌了,但一想到陛下估计都不记得九皇子叫什么名字了,宫里没人会为了个远离京城十七年的弃子大动干戈,便又稳住了。
云色朝靴不急不缓地下阶走入雨中——雨中走过那么多人,这一幕却奇异的似曾相识。李霁的心跳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一角荼白袍摆。
来人在半丈外站定,腰间的白玉宫绦牌穗随风轻晃,形状飘逸,带有淡香,李霁偷偷一嗅——沉香、檀香、桂花……是胜茉莉香。
“恭迎九殿下归家。”来人捧手,袖尖赛火,肤色欺雪,“臣梅易,草字若水。”
司礼监核心人员和各地守备太监大多属于厂臣或内臣,在皇帝面前和书面奏疏中都多以“臣”自称。出乎李霁意料的,是梅易的声音。
不似双喜尖利,东安门掌司冷肃,这是一把清淡平和的嗓子,不冷不热、不卑不亢,如一盏温凉的茶,清香醇美。
直觉告诉他,铁定是个美人。
“有劳梅相相迎。”李霁有所准备地抬眼,仍然猝不及防地怔住,惊艳、悸动、诧异……混杂的情绪揉成一团火球猛烈地撞击心腔,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晰明了的——
他那半截入土的皇帝老子凭什么享此艳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