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树(第1页)
莫里斯家族覆灭的消息,像一股无声却刺骨的寒流,席卷了拉文克劳城堡的每一个角落。昔日那种沉浸在学术探究中的、近乎超然的宁静氛围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悬浮在空气中的、紧绷的警惕。走廊里往来仆役的脚步变得更加轻捷匆忙,他们低声交谈时眼神会不自觉地瞥向四周,仿佛担心隔墙有耳。家族护卫的数量明显增加了,他们不再仅仅象征性地站在岗哨上,而是组成了规律的小队,沿着城堡围墙和关键通道进行不间断的巡逻,金属靴底踏在石板上发出的清脆声响,在清晨和黄昏格外清晰,成为一种无声的宣告。连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合着书卷、木蜡和魔法熏香的味道,似乎也掺杂进了金属摩擦后的冷冽气息和皮具保养油的味道。
海莲娜敏锐地感受着这一切变化。她银灰色的眼眸时常若有所思地掠过那些行色匆匆的身影,掠过窗户上新近加固的、几乎看不见的魔法符文闪烁的微光。她知道那封血腥信件的内容,知道“绯红的利刃”,知道那个拥有红发、与她记忆中教父形象可能重叠的、教廷最年轻的刽子手。这些认知像一块块沉重的冰,堆积在她的心头,让她十岁孩童的生活,蒙上了一层与年龄不符的阴郁和焦虑。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仅仅满足于扮演一个“早慧”的学生,被动地接受庇护,等待未知的风暴降临。她需要知道更多,需要理解正在发生什么,以及……可能会发生什么。那种源自千年灵魂深处的不安和一种想要抓住命运轨迹的迫切感,驱使着她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堡的尖顶,预示着又一场秋雨。海莲娜没有去启蒙书房,也没有去图书馆。她换上了一件颜色更沉稳的深蓝色细羊毛长裙,仔细地将黑色的长发梳理整齐,然后,她走向了位于城堡主塔楼东翼的、埃利奥特长老的书房。这位以智慧和稳重著称的长老,是家族事务的主要管理者之一,也是目前最有可能向她透露一些信息的人选。她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足够有说服力、不至于引起怀疑,又能表达她诉求的理由。
埃利奥特长老的书房门外,站着两名神情肃穆的护卫。他们认出了海莲娜,微微躬身行礼,但眼神中带着询问。海莲娜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平复下来,尽量用平稳的语调说道:“我有事想请教埃利奥特长老,关于……关于古代防护魔法阵的一些历史演变问题,这关系到我对当前魔文课程的理解。”她刻意选择了一个与当前局势隐约相关,但又属于她学习范畴内的话题。
护卫进去通报后,很快便出来,为她打开了厚重的橡木门。书房内的景象与城堡其他地方的紧张氛围截然不同,这里仿佛是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宁静港湾。房间宽敞而略显拥挤,四壁都被顶天立地的深色胡桃木书架占据,书架上塞满了各种皮质封面、书脊烫金或磨损严重的书籍和卷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年纸张、干燥墨水、优质烟丝以及一种用于保养皮革书封的、带着淡淡甜味的蜡油混合在一起的、深沉而令人心安的气息。壁炉里跳跃着温暖的火焰,驱散了室外的阴冷,火光在光滑的木质地板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埃利奥特爵士坐在一张宽大厚重的书桌后面,书桌上堆满了摊开的文件、地图和一些奇异的、像是星盘或测量仪器的黄铜物件。他本人看起来约莫五十多岁,实际年龄可能更大,头发是那种夹杂着银丝的深褐色,梳理得整整齐齐。他有一张饱经风霜却依旧轮廓分明的脸庞,额头宽阔,鼻梁高挺,嘴角两旁有着两道深刻的法令纹,显示出他惯于深思和缄默。他穿着一身舒适的深棕色天鹅绒家居袍,而非正式的长老礼服,但依旧显得一丝不苟。此刻,他正戴着一副金丝边的夹鼻眼镜,就着桌上一盏散发着柔和白光的魔法台灯,阅读着一份文件。听到海莲娜进来的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陷的、颜色如同古老橡树树皮般的棕褐色眼眸,透过镜片望向她,目光锐利而冷静,带着长期处理复杂事务积淀下来的审慎。
“海莲娜小姐,”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秋风吹过干枯的树叶,“听说你在魔法阵历史上遇到了困惑?”他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指向书桌对面一张覆盖着柔软深红色天鹅绒坐垫的高背扶手椅。
海莲娜依言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感受到身下天鹅绒布料柔软而微凉的触感。她组织了一下语言,决定开门见山,但需要包裹上合乎情理的外衣。
“埃利奥特长老,”她抬起银灰色的眼眸,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真诚而带着求知欲,而非探究,“感谢您愿意拨冗见我。我最近在学习古代如尼文与防护魔法阵的关联,注意到许多强大的古代阵法,其核心并非纯粹的防御,更多的是……预警、辨识,甚至是对特定恶意能量的反弹。”她稍微停顿,观察着长老的反应。埃利奥特爵士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文件边缘轻轻摩挲着,没有任何表示。
海莲娜鼓起勇气,继续说道:“我……我感觉最近城堡的气氛有些不同。护卫增加了,窗户上也出现了新的符文。这让我联想到我所学的知识……是不是……是不是我们面临的威胁,也需要用到类似古代阵法中那种……‘辨识恶意’或者‘预警’的特性?”她的声音逐渐降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孩童的担忧和困惑,“我知道我还小,可能不该问这些。但是……但是我看到罗伊纳姐姐最近也很忙碌、很忧虑。我不想……不想只是被动地待在房间里学习,却对可能影响到家族、影响到姐姐的事情一无所知。”她的语气里,适时地注入了一丝倔强和渴望承担责任的味道,“我也不小了!我想……我想像姐姐一样,至少,能理解正在发生什么。”
她说完,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不确定这番半真半假、混合了学术探讨和情感诉求的话,是否能打动这位以严谨和守密著称的长老。
埃利奥特爵士沉默着,他取下了夹鼻眼镜,用一块柔软的麂皮布仔细地擦拭着镜片,动作缓慢而专注。书房里只剩下壁炉木柴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越来越近的沉闷雷声。他棕褐色的眼眸在没有镜片遮挡后,显得更加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再次落在海莲娜身上,这次,那目光中少了几分纯粹的审视,多了几分复杂的考量,像是在权衡着什么。
“求知欲,本身并非过错,海莲娜小姐。尤其是当其源于对家族和亲人的关切时。”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你观察得很敏锐。城堡确实加强了戒备。至于原因……”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书桌上那份他刚刚阅读的文件,那是一份边缘带着烧灼痕迹的信件副本。“外界……并不太平。一些与我们有着相似血脉和传承的同胞,近来遭遇了不幸。”他的措辞非常谨慎,避免使用过于刺激的词语。
“是因为……教廷吗?”海莲娜忍不住追问,声音细微。
埃利奥特爵士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从哪里听到这个词的?”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但海莲娜能感觉到那平稳之下瞬间绷紧的警惕。
海莲娜心里一紧,知道自己可能冒进了。她垂下眼帘,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因为紧张而微微蜷起的手指,小声说:“我……我不记得了,可能……可能是偶尔听到仆役们低声议论,或者……在某个不起眼的旧书角落里瞥见过……”这个解释很苍白,但她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令人意外的,埃利奥特爵士没有深究。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海莲娜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我明白你知道的比你承认的要多”。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几乎融入了壁炉的噼啪声中。“有些事情,知道得太多,对于你这个年纪来说,并非幸事,海莲娜小姐。那只会带来不必要的恐惧和负担。”他的话语带着长者真切的关怀,但也带着不容置疑的界限。
“但是恐惧源于未知!”海莲娜抬起头,银灰色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近乎执拗的光芒,“如果连敌人是谁,威胁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那种模糊的恐惧,比清晰的危险更让人煎熬!我……我想拥有面对现实的勇气,而不是被蒙在鼓里,像个易碎的水晶娃娃一样被保护起来!”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提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她部分真实的心声,源于她千年幽灵生涯中对无力感的深刻厌恶。
埃利奥特爵士显然被她的反应和话语中蕴含的激烈情绪所触动。他凝视着她,棕褐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和更深沉的思索。他沉默了片刻,窗外,第一滴硕大的雨点终于砸在了玻璃窗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紧接着,密集的雨声如同擂鼓般响起,瞬间笼罩了整个世界。
“勇气……”长老低声重复了这个词,像是在品味它的含义,“真正的勇气,并非无知者的莽撞,而是明知道危险,依旧选择面对和承担的意志。”他站起身,走到壁炉旁,望着跳跃的火焰,背影在火光中显得有些沉重。“你很特别,海莲娜小姐。你的眼神……有时让我觉得,你看到的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她,“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威胁确实存在,并且比我们预想的更近、更……残酷。家族正在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而你需要做的,是继续你的学习,增强你的力量。知识,最终才是我们最坚固的壁垒。当你的智慧和力量足以匹配你的……‘勇气’时,你自然会知晓你需要知道的一切。”
这并非她想要的答案,没有具体的细节,没有关于“绯红利刃”的确认。但这番话,像是一把钥匙,并非打开了真相的大门,而是打开了她被允许活动的边界。长老承认了威胁,承认了她的“特别”,并隐晦地指出了她未来的“责任”。这让她感到一丝微弱的、被认可的慰藉,但更多的是更加沉重的、对于“未来”和“力量”的迫切感。
也许是埃利奥特长老的话起了一些作用,也许是家族认为长期将年轻成员禁锢在城堡内并非良策,几天后,一个旨在“舒缓紧张情绪、接触自然魔力”的短途出行计划被提上了日程。目的地是拉文克劳领地边缘、一片被称为“低语森林”的古老林地。这片森林受到家族魔法结界的长期滋养,相对安全,并且以其宁静秀美的景色和某些对魔力感知有益的特定植物而闻名。
出行的那天早晨,天气难得地晴好。深秋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清澈高远的湛蓝色,几缕薄云如同撕扯开的棉絮,懒洋洋地悬挂在天际。阳光失去了夏日的灼热,变得金黄而温暖,慷慨地洒落在城堡灰色的石墙上、已经开始泛黄凋零的庭院草木上,以及准备出行的一行人身上。队伍规模不大,包括海莲娜、负责照顾她的女家庭教师玛莎、两位经验丰富的家族护卫,以及一位名叫埃尔伍德的、对领地内动植物颇有研究的年轻学者。
他们乘坐着一辆由两匹温顺的栗色马拉着的、带有拉文克劳家族徽记的封闭式马车,沿着一条蜿蜒穿过丘陵和草场的、被车轮碾出深深辙印的泥土路,向着低语森林的方向驶去。马车厢内铺着厚厚的羊毛毯,散发着淡淡的樟木和阳光的味道。海莲娜坐在窗边,看着窗外不断向后掠过的风景——金黄色的草浪在风中起伏,如同流动的黄金;远处墨绿色的森林轮廓越来越清晰,像一道巨大的、沉默的城墙;偶尔能看到几只野兔在草丛中惊窜,或者一群鸟儿呼啦啦地从路旁的树丛中飞起。空气中充满了泥土、枯草和阳光的温暖气息,与城堡内那种略带封闭感的氛围截然不同。
然而,海莲娜的心境却无法完全融入这片秋日的宁静。埃利奥特长老的话语,关于外界残酷的威胁,关于她需要力量和勇气,像背景音乐一样在她脑海中低回。她看着窗外那片看似和平的森林,知道在那繁茂的枝叶和幽深的阴影之下,可能隐藏着与莫里斯家族遭遇相似的、未被察觉的危险。这种认知,让她对即将进入的森林,既有一丝期待(或许能发现什么,感受到什么),也怀着一份深深的警惕。
马车在森林边缘一处较为开阔的空地停了下来。低语森林果然名不虚传,高大的乔木(主要是橡树、山毛榉和部分针叶杉木)遮天蔽日,只有稀疏的阳光能够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在铺满了厚厚一层褐色落叶和腐烂枝干的地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空气瞬间变得凉爽而湿润,充满了泥土的腥甜、真菌的微腥、腐烂植物的酸腐以及各种不知名野花和树脂混合在一起的、复杂而原始的气息。周围异常安静,只能听到风吹过树梢时发出的沙沙声响,如同森林在低声絮语,偶尔夹杂着几声遥远的、不知名鸟类的清脆鸣叫,更显得林间幽深静谧。
学者埃尔伍德兴致勃勃地开始介绍沿途看到的几种具有魔法特性的植物,比如月光苔、宁神花等等。女家庭教师玛莎紧跟在海莲娜身边,不时提醒她注意脚下湿滑的苔藓和裸露的树根。两名护卫一前一后,手始终按在武器上,眼神机警地扫视着周围的密林深处。
海莲娜跟在队伍中间,一边听着学者的讲解,一边不由自主地释放着自己微弱的魔力感知,去感受这片森林的“呼吸”。她能感觉到脚下土地深处传来的、沉稳而古老的魔力脉动,能感觉到周围树木体内流淌的、缓慢而充满生机的自然能量,甚至能隐约捕捉到一些小型魔法生物(如护树罗锅或仙子)在灌木丛中活动时留下的、细微的魔力涟漪。这种感觉很奇妙,与她待在城堡里通过书本和魔法物品学习时完全不同,更加鲜活,更加……直接。这让她暂时忘却了烦恼,沉浸在与自然魔力交融的新奇体验中。
然而,意外总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候发生。
当他们深入森林一段距离,正准备在一处林间小溪旁稍作休息时,一只原本在溪边饮水的、受惊的雄鹿,或许是被队伍中某人身上佩戴的金属反光或者陌生的气味所刺激,突然毫无征兆地从茂密的灌木丛后猛地窜出!它体型硕大,鹿角狰狞,受惊之下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发出一声短促的嘶鸣,径直朝着队伍休息的方向疯狂冲撞过来!
“小心!”前面的护卫大吼一声,猛地拔出长剑,试图威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