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体面(第1页)
院子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被推向了最高潮。慕容父亲满面红光地站了起来,用力地敲了敲手中的碗,发出清脆的声响,让喧闹的场面暂时安静下来。
“各位老少爷们儿,婶子阿姨们!今天,是我家青瓷和文家时默定亲的大好日子!”他声音洪亮,带着几分酒意和毫不掩饰的得意,“感谢大家来捧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充满了期待,大家都知道,重头戏要来了。
慕容父亲转向文父,脸上堆满了热情而又略带恭维的笑容:“文老哥,你看,这孩子们情投意合,咱们做父母的,也就放心了。按照咱们这儿的规矩,这订婚礼……”
文父面色平静如水,他微微颔首,从容地从随身带来的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用大红绸布精心包裹的长方形物件。那红绸鲜艳夺目,在阳光下甚至有些刺眼。他没有立刻递过去,而是用双手稳稳地托着,仿佛在进行某种郑重的仪式。
所有人的呼吸都似乎停滞了一瞬,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块红布上。
文父这才缓缓起身,将红布包递向慕容父亲。慕容父亲几乎是抢步上前,双手有些微颤抖地接过,那沉甸甸的分量让他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得像一朵秋天的菊花。他当众,故意慢动作地解开红绸——
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簇新挺括的百元大钞,足足六万八千元。人民币特有的油墨气味混合着新纸的味道,淡淡地弥漫开来。
“哇——!”
院子里顿时响起一片抑制不住的惊叹声和交头接耳的议论声。
“六万八!慕容家这回可是捞着了个金龟婿啊!”
“瞧瞧,人家这手笔,真大气!”
慕容父亲享受着这万众瞩目的时刻,他高高举起那摞钱,向四周展示了一圈,才心满意足地交给身旁同样笑逐颜开的妻子保管。
接下来的时间里,慕容父亲仿佛一台上了发条的复读机。他端着酒杯,穿梭在各桌之间敬酒,每一次停顿,都会“无意间”将话题引向文家的“实力”。
他拍着一位老兄弟的肩膀,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几桌都能听见:“……哎呀,还是文老哥有本事啊,在城里做点生意,一个月随随便便就能挣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又觉得不够,犹豫了一下,别扭地又加了一根,强调道:“两三万呐!顶咱们在地里刨食一年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指着路边那辆崭新的轿车,对另一拨人说:“瞧见没,时默这孩子,实诚!这订婚,二话不说就先给我们把车置办上了。这车,开着就是比咱那拖拉机舒坦!”
他走到文时默和慕容青瓷身边,看似慈爱地揽着女儿的肩,话却是说给邻居听的:“以后啊,他们小两口就到城里生活去了!房子嘛,文老哥说了,肯定在城里买!咱们这老房子,以后就留着我们老两口养老咯!”
他每一次“无意”的炫耀,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滴入一滴水,在宾客中激起一阵更热烈的羡慕和奉承。慕容家仿佛被这巨大的虚荣心托举着,飘然欲仙。
而文父,始终端坐在主位,平静地喝着茶,脸上挂着那层不变的、温和而疏离的微笑,仿佛慕容父亲口中那个月入数万、慷慨大方的“亲家”,是另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
文时默坐在他旁边,感觉自己像一件正在被展出的、标价昂贵的商品。耳边是岳父不断的炫耀和宾客的恭维,眼前是父亲深不见底的沉默,他杯中的酒,味道苦涩得难以下咽。
这场体面的订婚宴,在慕容家看来是风光无限,在文时默心里,却是一场无声的凌迟。
宴席的气氛在慕容父亲持续的炫耀和宾客们不绝于口的恭维中被烘托得愈发炽热。文时默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每一句关于他“有本事”、“大方”的夸赞,都像添了一把新柴。
终于,在一位满面红光的远房表叔端着酒杯,说着“恭喜侄女婿,以后带着我们青瓷吃香喝辣”并强劝他喝下一满杯白酒后,文时默感到胃里一阵翻涌,那股压抑已久的窒息感冲到了顶点。
他脸上勉强挤出些苍白的神色,用手扶了扶额头,对主桌的众人低声道:“不好意思,各位,我可能有点不胜酒力,头有点晕,先进去休息一下,大家尽兴。”
慕容青瓷关切地想扶他,却被他轻轻摆手避开。他没有看任何人的眼睛,尤其是他父亲的,微微踉跄着,转身逃离了这喧嚣的核心,走进了相对安静的里屋。
在他背影消失的那一刻,一直静坐如山的文父,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嗤笑,像是自言自语般地低语道:
“这就受不了了?才哪到哪儿啊。”
一旁的文母隐约听到了声音,却没听清,侧头问道:“你说什么?”
文父脸上的表情瞬间恢复成一片平静的湖面,淡淡道:“没什么。”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腕表,语气果断:“我们该回去了。”
“回去?”文母吃了一惊,“这就回去了?宴席还没散呢,这……亲家那边怎么交代?”
“不然呢?”文父反问,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这一切早在他的计划之中。
就在这时,他放在桌上的手机适时地、几乎是精准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文丽”的名字。文父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将听筒放在耳边。
电话那头没有任何人说话,一片寂静。
然而,文父却对着话筒,用足以让主桌和邻近几桌宾客都清晰听到的音量,语气沉稳而略带急促地说道:“好,好,好,我知道了。情况很紧急吗?……嗯,行,我明白了,我马上就赶回来!”
他挂断电话,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丝歉意和无奈,对着主位的慕容父母以及周围的宾客说道:“实在不好意思,公司那边突然有点急事,需要我立刻回去处理一下。扫大家的兴了,大家一定吃好喝好,我们就先失陪了。”
这番举动行云流水,理由冠冕堂皇。慕容父亲虽然觉得亲家这么早离席有些遗憾,但对方是去处理“大生意”,脸上反而更有光彩,连忙起身:“哎呀,正事要紧,正事要紧!文老哥您快去,这边有我们呢!”
文父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带着还有些懵懂的文母,在一片理解的目光和送别声中,从容地离开了这片喧嚣的战场。他的离去,与他儿子的退场一样突兀,却远比后者更加干脆和莫测高深。
黑色的轿车平稳地驶离了喧闹的慕容家。文母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终于忍不住,担忧地看向身旁闭目养神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