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笼(第3页)
水不是凡水,盐水兑了几样生骨增肌的药材在内,叫人受了刑又不至于肌骨溃烂而死。守卫还在徒劳地喊着“姓名!”“报上名来!”,没得到回答,就有一直问下去的趋势。
贺玉沉默听着,单手撑着桌面,耳鸣声细密地漫了上来。
……梁琢。
镇海东军节度使梁承幼子。
梁承想他死吗?想。
他自己想死吗?不想。
这个名讳像一层浮油,漂在浑浊的水面上。守卫重复敲打着这层认知,在贺玉心里凿出个无端的疑问来。
秦简之查验过他的身份吗?
——他自己呢?他想梁琢死吗?
这感觉太飘忽了,像隔着浓雾去辨认一个影子。贺玉的头很沉,里头灌满了铅,令她每一次思考都异常费力。
守卫:“指挥,我再去接桶水来。”
贺玉摆手让他离去。
熟练他转过身,脚步却没急着动,为彰显自己勤恳的好形象,大声报道:“禀指挥!我已经尽全力审讯,怎料这贼人口风严实至此,竟连自己的名姓都不肯透露。依我看来,定是大奸大恶之徒,怕我们知道了身份治他的罪!”
这回贺玉没笑,笑的是地上另一人。那笑声起得突然,伴着几声闷咳,亮澄澄的。
贺玉做了几年人,其实已不大记得清以前的事,但她仍记得午后把脸埋在草地里闻到的那样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味道。
她站起身,松泛了筋骨。头脑说不上清醒,眼下不想再看这显眼包说话办事,她问道:“和你交接的人,来看病的医师,没有一位同你确认牢犯的身份么?”
闻风台不会出现这样的错漏。
名义上的天子近卫,说话做事,都要拿出合情合理的章程。
贺玉眼里的鬼退去一身可怖的皮,思索半晌,恍然大悟似的一拍手:“是说过,指挥你让我审讯,我就把这事忘了。”
他的声音小了下来:“可状书不都得签字画押么,总得让他承认自己叫什么吧。”
他初踏刑狱,尚不知道有个叫屈打成招的东西,更不知道有时身份查验与否根本不值一提。
但贺玉仍是凝视了他许久,久到那鬼快要挠秃了一身尴尬的皮肉,思虑着说错了哪一句不该说的话。
贺玉最后留下了他的调令。
鬼高高兴兴走了,只提了一桶水就完成了上峰交代的任务,他决定不计较那个贩子卖假情报给他的事。
牢内一时寂静下来。
贺玉敛眸,心中火气翻滚,却在没有哪一刻比现下更清醒了。
原本在心头忽闪的念头经提醒,抽丝剥茧般,逐渐连成了一条线。
“我想起来一件事。”她如此说,心情显然很愉悦,唇边痣随着嘴角上扬,连带着那身皮相都生动了起来。
“廿二那日,渡口升桥索以迎棣州漕船,战舰开道,途径长风津,船队无故爆炸,漕船尽数沉没,战船十不存一。”她弯下腰,捏住地上人脚腕骨,使力将错位的骨头掰了回去,顺势单膝蹲到了他面前。
“我原以为你承父愿,已有死志,所以乘坐了开路三舰其一,只不过侥幸活了下来,却不幸被秦简之带走。那个人的手段你尝过,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只手掐上了他的脖子,力气很大,迫使他抬头,望进一双沉静的眼睛。
听出贺玉未竟之言,他奋力挣扎,曲腿朝贺玉腹部踢去,动作迅疾有力,贺玉却比他更快,侧身压住那只伤腿,袖中刃出鞘,死死卡在他咬合的唇齿间。
那撕咬的力道令贺玉都为之一震。
“你不想死,对吗?”她问,没给人留喘息的时机,手肘使力压下他的起势:“战舰工艺繁复多样,各地规格不尽相同。棣州海战实力在南十四州仅次于章泉府,战船却炸在了中原的江里。那几艘残存的海鹘走舸我亲自去见过了,你想活,你舍弃了这几艘真品,坐上了那几艘烧死了数百人的大舰……”
她喘着气,垂眸看着这只年轻的、蓬勃的兽,问道:“镇海东军节度使之子,成长于水师强藩,却不识战舰好赖。你不想梁琢死,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