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第十六场(第2页)
他曾下定决心,无论皇帝求饶还是卖惨,他都将毫不留情地挥下屠刀,但唯独没有料想过这个反应。
他内心的决意、挣扎,连同他好不容易修筑起的,自我封闭的高墙都被这意料之外的回应粉碎,已故之人的名字勉强唤回了他残存的理智。他的心就像随潮涨潮落的蒲草,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嘴巴就先于内心发出了疑问:“为什么,会知道,我?”
没有人该知道他的,就像他的队友,就像他们整个小队。
当他从帝国资料库的档案中翻出记录时,颤抖的手甚至无法抓住那本册子:冰冷简单的数字在堆叠,比起人命的数量更花心思在金额的描述,浸透在北方大地的血却连一行字都凑不满,徘徊在北地的幽灵甚至不配拥有一方憩息的坟茔。
更令人怒不可遏的是关于他们几个的事,记录被篡改,存在被抹杀,好像从头到尾就没有出现在北部战场。
他们所有人的生命不过是权贵手中的一串数字。
但这个最不该知道的人,却脱口而出了,他以为已经不会再有人呼喊的名字。
“安德森告诉我的,我们是父子,平时交流这些不是很正常的吗?”皇帝此时已经恢复了常态,话语间甚至带着几分笑意。
“不可能!”琉塞斯本能地反驳。
“什么不可能,少对别人家的家事指指点点。”皇帝不满道,“你能找到我,想必已经查出了不少事情吧。来杀我,是因为你觉得是我下令屠杀你们的吗?”
“……你现在想脱罪吗?”琉塞斯眼底闪过一丝阴翳。
“你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最基本的逻辑你都忽视了。发动屠杀的是温特人,最终爆发的是魔法诅咒,温特人能潜入是因为有人叛国卖了情报。这是我的帝国,我为什么要卖国?更毋论我何德何能去刻意引发魔法诅咒?”皇帝一边解释一边连连摇头,仿佛被他的声讨给蠢到了。他的脾气也因为疾病而好了不少,换做几年前,这种蠢货是要被他直接提刀砍了的。
“……你的目的不就是杀死安德森吗?”
“卖了我的国家去杀我的儿子?我是个脑残吗?”皇帝怒极反笑,都有些被他的问话逗乐了。
“……那为什么队长会在我们小队却没人知道他的身份?为什么官方记录都没有队长的名字?整个北部部队都是你们贵族大人为了赚钱的弃子吧,难道不是你故意送他去死的吗?”海德的冲动逐渐让位于天生的冷静,他不带感情地望着他。
不然怎么解释,身为皇储的安德森却被掩盖了一切记录,连带着他们几人的功绩战果都被扭曲甚至抹消,仿佛从头到尾就没有这位皇子殿下的存在。
有能力做到这一切的,除了眼前的皇帝别无他人。
“那是他自己要求的,做父母的哪会不听孩子的愿望。”皇帝又是骄傲又是失落地叹了口气,“他在想啥么,无非就是想了解最艰苦的民众,不追求荣誉,而是默默为帝国的安宁贡献一份力……这种根本无所谓的东西吧。”
琉塞斯哑口无言,因为这确实符合安德森的为人。
但这并不能说服他。
皇帝的话语似乎唤醒了琉塞斯早已僵硬的脑袋,他开始费力思考,试图挖掘深埋在脑海中的痛苦记忆,被迫重温那些记忆让他再次闻到了那挥之不去的血腥,他露出重伤般的困兽表情。
“他……他……”琉塞斯一把抓住头发,神色狰狞,嘶哑的声音带着哽咽,说出了最开始他怀疑皇帝的原因,“他死前曾叫出一个名字……洁丝敏……”
“他说……‘洁丝敏,是你吗……’”
“皇后……吗?”皇帝沉吟道,“我确实怀疑过。”
“你的儿子死了,你就只是、怀疑?”琉塞斯猛地抬头死死看着皇帝,眼睛充血,恨不得随时上去撕咬他的喉咙。
“难道我还要杀了皇后吗?”皇帝轻描淡写道,“皇后不久前生下了皇子,那可能是我的继承人。”
“混蛋!就为了一个儿子你就决定牺牲另一个儿子吗?”
“牺牲?安德森已经死了,当然是活人更重要。”
“我果然应该杀了你!”
“请自便。”皇帝无所谓地一摊手,“我死之后,两个皇子都还年幼,我弟弟又不能服众,帝国的继承冲突只怕要引起战火连天。”
“你在威胁我吗?无所谓!他人的死活与我何干!我已经杀光温特族了,我还怕什么!”琉塞斯疯狂地咆哮着,空荡荡的右眼眶中流下一道细细的血线,“我本来就是个死人了,托你们这些人的福,死再多人又怎么样!”
“你、你们这些人都是一样的!对我们的痛苦视而不见,把人命当作消耗品,高高在上地以我们的苦难作乐!你们是同罪的!把我们推上战场牺牲的人也好,对我们的遭遇袖手旁观的人也好,这个恶心的国家就应该毁灭!”
一长串的指责耗尽了琉塞斯的力气,他咽回了喉咙口泛起的血腥。
他的耳旁嗡嗡作响,如同沉闷的雷声,如同滴落的雨水,如同他两年来挥之不去的噩梦。
他花了一会才意识到,是血液在轰炸着耳膜。
身体这极具生命力的表现让他由衷地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