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第1页)
是被冰冷的雨夹雪硬浇醒过来的,蕴薇感觉被自己捆在一个硬东西上拖行,阿宝的呼吸声就在头顶上方。一股浓重的桐油味扑鼻而来,她吃力地扭头,看清楚身下垫着的原是一块不知道哪里搜寻来的破门板,就听阿宝哑着嗓子不耐烦地道:“省点力气。”
她不再动,眼睛盯着门板上裂开的漆纹,又一点点合上。颠簸中,意识时断时续,面颊蹭着门板上的木刺,阿宝的喘息混着木板磨蹭地面刺耳的沙沙声,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迷迷糊糊,好像回到了四五岁,被放在家里木匠专门替她订做的玩具小马上,前后晃着,脚不着地,心里其实怕极了,又不敢哭,继母就立在旁边,只好闭着眼睛,两只手紧紧地攀着马耳朵。
门板停顿下来时,蕴薇勉强撑开眼皮。看到阿宝正用肩膀顶开一扇包铁木门,门轴锈蚀的尖响刺得人牙酸,他拖着她进去,一股潮湿的霉味,伸手不见五指,阿宝半蹲着,不知道在做什么,只能听见兮兮索索的声响。不多时,火镰炸亮,他把简易的油灯搁到木箱上,昏黄光线照亮了周边水门汀上的煤渣碎屑。她看清楚地上垫着印有“永新纱
厂”字样的帆布,廿几只玻璃瓶整齐地码在墙根,标签印着俄文酒标。
阿宝拎起一瓶,蹲在地上撬瓶盖。蕴薇想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他先抬起了她那条受伤的胳膊,说了声:“忍着。”就一把扯开脓血粘住的袖管,把瓶子里的液体浇了上去,浓烈的酒精味挥发开来。这一下,那条原本早已失去知觉的胳膊就像被扔进了火堆里,她一下子弹起来,他用膝盖压住她抽搐的小腿,又用那条扯下来的衣袖管草草地把那伤口包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阿宝脱力似的坐下来,远处传来闷雷般的震动,煤灰从天花板的裂缝洒下来,他忽而笑起来:“听见没?大小姐。东洋赤佬的装甲车正在我们头顶换履带。”
那声音听久了,她从惊惶转成麻木,再渐渐地,倒从催命符转成了催眠曲,她只觉得困,困极了,巴不得睡个三天三夜。
睡不多时,又被拍醒过来,嘴唇抵了个东西,一股冷冰冰的生铁气息,带着泥沙腥咸味的温水汩汩地灌进她的食道。
再醒过来,就看见阿宝背靠着煤渣堆坐在地上,手上拿了只马口铁罐头,正在往嘴里倒着什么,见她醒转了,就把那吃剩了一半的东西递给了她。
那铁皮罐头的底部被火燎得黢黑,内里是一层的灰白色的汤水,她没细看,学他的样子也往嘴里倒,粗粝的颗粒刮过喉管,刀子似的,快见底时舌尖抵到稻壳,她才惊觉这灰浆似的汤水里竟掺着救命粮。
两天粒米未进的肠胃疯狂攫取着养分,反倒激得小腹阵阵抽痛。轻微的皱眉没逃过阿宝的眼睛,他讥诮道:“洋学堂没教过你怎么咽观音土?”
蕴薇压制住不适把空罐头放回,看着他道:“洋学堂只教过,观音土吃多了会涨死,但粮食能救命。我的烧已经退了,等等换我出去找粮。”
阿宝避开她的视线:“那就劳驾杜小姐回法租界弄些山珍海味回来续命了。”
长久没听她吭声,他看过去,只见蕴薇望着水门汀上的煤屑出神,她低声道:“不晓得现在是什么情形。”
阿宝嘴上说:“晓得又能怎么样。”一面却从衣兜里摸出几张报纸残页甩给她,“引火剩下的。你爱看就看。”说罢,靠着煤渣堆打起盹来。
蕴薇拾起那几张报纸,盯着那些铅字,慢慢念起来:“日军自1月28日挑起战端后,持续向上海增兵。2月1日,日海军陆战队500人携带机枪、山炮等装备在虹口登陆……”
阿宝有些烦躁:“触活人霉头。”
蕴薇把报纸搁下,也不再看。
阿宝蜷在煤渣堆的阴影里,呼吸渐沉。她抱膝坐着,将睡过去时,俄语的黏稠音节钻进耳朵,阿宝梦呓似的咕哝了一声“aa”,她脊椎一僵,猛地坐直。几乎是同时,阿宝也坐了起来。视线尚未来得及在黑暗中交汇,沉甸甸的脚步声越迫越近,数道手电筒光束散射进来,墙面上投射出扭曲的人影,一队廿来个士兵纵向涌入。
在这狭小空间里,根本无处可躲,两个人背抵着坚硬的煤渣堆,活像被钉进了棺材里。
那打头的军人身形高大,四十来岁年纪,提着手电筒走到近处,冷不丁照见一张异族面孔,不由一愣,“啧。罗宋探子?”一开口,浓重的胶东口音里混着呼哧呼哧的痰响。
听见是中国话,他们同时松了口气,然而下一秒,阿宝就被枪托抵在了煤堆上,三个酒瓶哐哐啷啷掀落在地。
蕴薇缩在角落,看着那曾救过她命的液体从碎裂的瓶口渗出,淌了一地。
那军人伸鼻子嗅了嗅,突然瞥见玻璃瓶身的俄文标签,眼珠一转,心里已了然,“罗宋烧酒?”他说着,拿枪托拍拍阿宝的面孔:“你个毛崽子私贩假酒,地下通路倒是摸得一清二楚。莫非还跟日本人勾结?”
阿宝面颊被抵住,仍嘴硬:“阴沟洞里的老鼠总也要觅条生路。”
大约没料想他一开口竟是一口流利的上海话,军人倒是一愣。紧接着,阿宝头上就重重挨了一枪托,一旁的少年兵满脸稚嫩,身上穿的制服打着补丁,大得像麻袋,怎么看都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却拧着眉头,小孩装大人样似的用枪管顶住他太阳穴厉声喝问:“老实点,快交代,你是怎么摸到这地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