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残冬(第1页)
崇祯十一年腊月的济南城,铅灰色的天空低低压着青黛的城楼和光秃的槐树枝桠。北风从冻结的大明湖面掠过,刮在行人脸上像小刀子割。街面上的石板冻得硬邦邦,缝隙里结着灰白的霜。往年此时,本该是备年货、蒸饽饽的热闹光景,空气里会飘着甜腻的糖瓜和香烛味儿。可今年,只有沉甸甸的、带着铁锈和恐惧的气味,黏在每一口吸进肺里的寒气中。
德王府西角门内的抄手游廊下,一个名叫三儿的少年仆役攥着半干的粗麻布匆匆走着。廊檐下褪色的灯笼在风里吱呀作响。他是府里负责洒扫庭院的低等仆役,今早的差事是给凝香阁郡主的院子去除尘。郡主爱洁,容不得一点灰尘。
少年的脚步不敢停,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往高耸的院墙外瞟。墙那边是死寂的济南内城。零星的梆子响和更夫有气无力的报时声,反而更衬得这寂静疹人。自从入冬,关外那些被称作“鞑子”的清兵破长城入寇的消息传来,这座城就像一口渐渐收紧的棺材。官府贴过几次墨迹淋漓的安民告示,说着“固若金汤”、“援兵不日即至”,可浆糊还没干透,就被新的戒严令覆盖。街面上的铺子十有八九上了厚木板,仅存的几家粮店米价飞涨,铜钱买米连伙计的眼皮都懒得抬。
德王府算是这死城里最后维持体面的地方。朱红大门依旧每日有兵丁把守,亭台楼阁依旧沉默矗立。但这体面底下,惶然是遮不住的。管事的脸上没了笑模样,训斥下人的声音带着焦躁。往来传递消息的家丁脚步又快又轻,像受惊的兔子。连后院养的几条细犬,也整日蔫蔫地趴在窝里。
凝香阁的小院里,几株老梅树虬枝盘错,枝头稀稀拉拉缀着惨淡的花苞。郡主朱延禧站在梅树下,望着院墙一角铅灰色的天空出神。她穿着月白缎子绣袄,罩银鼠皮比甲,身形纤细如随时会被风吹折的嫩竹。才十西岁的少女,脸上却没什么鲜活气,只有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或者说麻木。
三儿快步走过去,用麻布擦拭廊下栏杆和石凳。动作不敢太大,怕惊扰郡主。这位郡主性子不算刁蛮,甚至过于安静,但府里规矩大,下人不敢怠慢。
“外面……怎么样了?”郡主轻声问道,声音像羽毛落地。
少年手一抖,麻布差点掉落,忙垂手躬身:“回郡主,小的不知。”
她是知道少年身份的,一个洒扫粗使下人能知道什么?可她还是隔几天就会问一次。或许在这深宅大院,连最底层的模糊消息,也成了窥探外面崩塌世界的唯一缝隙。
郡主没再追问,轻轻叹了口气,白色水汽在寒冷空气里倏忽散开。目光转向老梅,伸出手指用指甲轻掐干枯树皮。“这梅花,今年怕是开不好了。”
少年不知如何接话,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局促间,院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夹杂甲叶碰撞的铿锵。是王府护卫,领头的王把总黑膛脸紧锁,按着腰刀的手背青筋凸起。
“郡主,”王把总在院门口抱拳行礼,声音压低,“请速回屋内。王爷有令,各院女眷不得随意走动。”
郡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没有回头,低声问:“王把总,是……城外的兵又近了么?”
王把总沉默一瞬,硬邦邦回答:“郡主放心,有王爷和巡抚大人们在,济南城坚池深,定能保得无恙。”这话像背熟的标准答案,听不出多少底气。
郡主转过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杏眼里掠过极淡的嘲讽。“无恙……”她重复一遍,不再多说,扶着匆忙出屋的贴身丫鬟手臂转身进了暖阁。
王把总看着她进去,这才松了口气,目光扫过少年,挥手道:“赶紧干完活回去,别在外头瞎晃悠。”
“是,是。”少年连声应着,手下擦拭动作更快。
王把总没有立刻离开,走到院墙边跺跺脚上的泥,望着阴沉天空喃喃骂道:“这鬼天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说给少年听,“妈的,援兵,援兵……孙督师的人马到底在哪儿?”
少年心里一紧。孙督师?是声名赫赫的孙传庭大人吗?连王府护卫军官都开始念叨这名字,可见局势己经坏到什么地步。少年不敢搭话,只能把腰弯得更低。
王把总叹了口气,带手下转身走了。院子里恢复死寂,只剩下风吹过光秃树枝的呜咽。
少年加快速度擦完栏杆,准备离开时,目光落在刚才郡主站立的地方。青石板上躺着枚小小的、金灿灿的东西。走过去捡起来,是根金钗,钗头做成简单梅花形状,工艺不算顶好,但是真金实银。想必是郡主刚才心神不属,不小心从发间滑落。
握着那枚还带一丝体温的金钗,少年犹豫了一下。按规矩该立刻交还郡主丫鬟。可想到王把总凝重的脸色和郡主进暖阁时单薄的背影,鬼使神差地把金钗揣进怀里贴身衣袋。等过会儿找个由头再送进去。心里却隐隐有种说不清的感觉,仿佛这枚小金钗是什么不祥预兆。
离开凝香阁,少年没首接回下人聚居的杂院,绕道去了靠近王府后厨的小角门。这里靠近街市,偶尔能听到外头动静。角门关得死死,加了粗大门栓。贴着门缝向外张望,只能看到对面斑驳墙壁和一小片阴沉天空。但耳朵里捕捉到些不同于王府内部死寂的声音。
远远的,似乎有隐约哭喊,还有马蹄踏过石板的杂乱声响,间或短促吆喝。风里带来的除了彻骨寒意,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心跳得厉害。这些声音和气味比任何告示传言都更真实描绘城墙之外的景象。恐惧像冰冷藤蔓悄悄缠紧心脏。
“看什么看!不要命了!”粗哑声音在身后响起。回头一看,是后厨管采买的张瘸子。他一条腿不方便,平日仗着资格老对少年们非打即骂。此刻瞪着一双浑浊老眼,手里提空菜篮子,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惶。
“张爷……”少年嗫嚅着后退半步。
张瘸子一把扯住少年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压着嗓子说:“小兔崽子,这时候还敢在门边晃悠!刚老李头出去想买点盐,差点让巡街的兵丁当奸细抓了!”他浑浊眼睛里闪着恐惧,“外面……外面乱套了!听说鞑子己经到了历城!”
历城!那是济南府的属县,离府城不过数十里。少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窜头顶,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