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二(第3页)
寝殿内烛火柔和,常嬷嬷刚刚替裴冶擦拭了手脚,准备熄掉几盏灯让他安睡。
一直沉默躺着的裴冶,却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常嬷嬷动作一顿,惊讶地看向他。
只见裴冶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迷茫,有些空濛,倒映着跳跃的烛火,却依旧没有什么神采。
他沉默地坐起身,动作依旧带着久卧的虚弱和迟缓。
“公子?”常嬷嬷试探着轻声问道,“您……可是要喝水?”
裴冶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她。他只是沉默地穿上常嬷嬷为他备在榻边的便鞋,然后,站起身。
他的身形单薄得厉害,宽大的寝衣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殿门的方向走去。
常嬷嬷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不敢阻拦,也不敢多问,只能小心翼翼地、屏息凝神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公子这是……要去哪里?他想做什么?
裴冶走得很慢,脚步有些虚浮。他穿过熟悉的寝殿外间,走到回廊下。
夜风带着凉意,吹起他银色的发丝和宽大的衣摆。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手臂,似乎有些冷,但脚步却没有停下。
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沿着回廊,漫无目的地走着。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更显孤寂伶仃。
常嬷嬷紧跟在后,心脏怦怦直跳,既担心他着凉,又担心他遇到巡逻的侍卫受到惊吓,更担心……这反常的举动背后隐藏着什么。
裴冶似乎对方向并不在意,他只是跟着感觉走,穿过一道道月亮门,走过一片片庭院。
统领府很大,亭台楼阁,曲径通幽。夜晚的府邸比白日更加静谧,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巡夜侍卫规律的低沉报更声。
他就这样走着,走了很久。久到常嬷嬷都担心他的身体会吃不消。
终于,在一片较为偏僻、显然久未打理的院落附近,裴冶的脚步慢了下来。
这里似乎就是大人前几日提到的……西南角的废弃药圃?
常嬷嬷猛地想起了萧烬的话,心中顿时了然,却又更加揪紧。大人他……果然是故意的。
药圃的矮墙已经坍塌了大半,里面杂草丛生,在月光下显得荒凉而寂寥。
裴冶在坍塌的院门口停下了脚步。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里面那片在夜风中摇曳的、半人高的荒草,眸子里一片空茫,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了另一尊雕像。
常嬷嬷不敢打扰,只能站在不远处,忧心忡忡地看着。
夜越来越深,露水渐渐重了,打湿了裴冶的发梢和单薄的寝衣。他似乎感觉不到冷,只是固执地望着那片荒草丛。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常嬷嬷几乎要忍不住上前劝他回去时——
裴冶的眸光,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的视线,定格在了荒草丛深处,某一片不起眼的、低矮的、在月光下几乎与普通杂草无异的叶子上。
然后,常嬷嬷惊讶地看到,那片叶子的边缘,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极其淡薄的、几乎难以察觉的……
幽蓝色荧光。
一闪即逝。微弱得如同错觉。
但裴冶看到了。
他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一直空洞内心深处,仿佛被那一点微弱至极的萤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茫然,有怔忡,有一闪而逝的、仿佛来自遥远记忆深处的熟悉感,还有……更多无法分辨的东西。
他依旧沉默地站着,但周身那种死寂的、彻底封闭的气息,却仿佛因为这一点萤火,而被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有夜风吹过,荒草发出簌簌的声响。
那点微弱的萤光,又闪烁了几下,仿佛在回应着风,又仿佛随时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