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距离1(第1页)
路蘅是在十七岁那年觉醒成向导的。
本该是欢天喜地的好事。能觉醒成为哨兵或向导的白塔公民本就数量稀少,像路蘅这样的中上之资更是万里挑一。成为向导、进入军部,只要跨出这两步,此后的人生就都将由白塔一应包揽,再无横生波折的可能。
这对幼年丧父、从小绷着一股劲等待出人头地的路蘅来说,本该是欢天喜地的好事。他得以挣脱眼前的逼仄天空,转而往更高处攀越。财富、权力、尊严……凡此种种,都将以不弱于人的天资与少年老成的心力一一谋得。
然而不幸的是,仅仅在他觉醒为向导的上一周,路蘅就已经毫无预见性地将人生出卖于人。
对方是著名的企业家,姓段,追溯远而又远的血脉祖籍,才可称与路蘅是一衣带水的乡邻。也正因为这层关系,在某次集团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改革期后,段先生心神大定,思及长辈创业之艰辛,于是纡尊降贵地抽出时间,返乡一一拜访旧地,其中就包括了路蘅当年在读的中学。
这所中学的模样大约与段家长辈少年时见过的并无二致,教学楼照样地陈旧破败,操场上尘沙飞舞,一些年纪稍大、已经觉醒的学生在为考入军校训练。
可见当年一家人偶然的起势并不会为后来者带来逃离泥淖的机遇,段先生隔着分外洁净的玻璃窗看了一会,顿觉无聊,再加上办公室里的校长也过分小心翼翼,言语间偶有露骨的谄媚,让人厌烦。
段先生手一抬,告辞便要走人。
助理毕恭毕敬替他开门,段先生信步走出,刚要皱着眉吩咐助理尽快安排回白塔中心区域,皮鞋声却骤然一停,人对上一双灼人的目光,带着渴望、谨慎与某种微不可查的狂热,与那张线条苍白的脸一同撞入他的眼球。
是个学生。
准确地说,是个穷学生。
十七岁的路蘅是营养不良的瘦,正在抽条的身高少了温暖的食物与其他来自成年人的、有益精神指导的供给,在挽起袖口的校服外套里晃晃荡荡的,像棵水肥过分不足的树。
他握着某所大学的录取通知,正急匆匆地往校长办公室走,恰巧遇见穿着高定西装、一脸冷漠的男人走出来,立刻非常有眼力见地停住脚步垂下头,让出道路。手中的纸页却轻微往下垂着,刚好能露出抬头烫金的校徽。
段先生认识那枚校徽,意外地挑了挑眉。名校,录取率极低,他有很多下属都从那所大学的商学院毕业,但他从来不知道这所大学还会有一天来这里招学生。
这穷乡僻壤。
“名字。”
路蘅立刻大胆地抬起头,露出一个像是虽然有些腼腆和紧张、却因对眼前人的尊敬和崇拜而努力变得勇敢的微笑,口齿清晰地说了自己的名字,除此之外并不多谈。段先生垂下眼睛看他一眼,神色淡淡。
正在这时校长追出了办公室,气喘吁吁地在段先生身后站定,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校服的路蘅竟然就这样与大人物站在一起,表情立刻变得有几分惊恐。
路蘅并没有胆怯,等着段先生接下来的反应,后者果然敷衍地伸指往他纸页上点两点,示意他说。
路蘅于是借由一路过来早已打好的腹稿,飞快地在最短的篇幅内简要说了自己的来意。他通过了这所大学的申请,原本是来找校长替自己签字的,他在申请的那笔社会补贴需要这个签字。
“路蘅,我不是提前和你说了我今天下午有贵客要见,有什么事都明天再来吗!你知不知道段先生的时间就是金钱,是你这样一个毛头小子说浪费就能浪费的吗!”校长急急地开口,颇有撇清学生意外冲撞段先生时自己的责任的意思。
一直一言不发的段先生听到这里却突然笑了,他直直地看向路蘅,一字一顿相当笃定地说:“你是故意的。”
校长脸色一白,恨不得甩自己一耳光。
路蘅也跟着微笑:“是,我是故意的。段先生,我从小就特别崇拜您。上小学的时候我就读过您的自传,您说永远要抓住一切机会,我记了很久,今天能和您见面,我才真正第一次实践这句话。”
事实上那本自传是路蘅半小时之前刚在阅览室翻的,他只不过是随意撷取腰封上一句,走步险棋。然而又何险之有呢?没有哪个成功的企业家会不愿意听一个年轻人殷切的恭维。
段先生于是笑得更开怀。路蘅那时候还有点太年轻,并不能准确地辨别段先生的笑中是否暗含了什么更深切的意味,但他敏锐地意识到,就目前看来,至少他将拥有那笔学费,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便利与好处。
这对十七岁的路蘅来说,是旱地降甘霖。
段先生的资助由助理打到账上、甚至大张旗鼓地在全校面前将新有名目的奖学金颁发给路蘅的时候,已经是在他觉醒为向导之后了。
段先生和他的团队做事向来谨慎,如此高调自有一番用意。段先生之妻早逝是众所周知的事情,随之而来的是关于他私生活的诸多猜测。从此路蘅与段先生的关系光明敞亮,不便他人揣度,施舍者与被施舍者、资助者与被资助者、上对下、庄严对卑微。
那天太阳很大,路蘅站在操场校长身边受奖,一张脸惨白。
这并不是因为太阳太猛,照得他头晕脑胀,更不是因为手上奖学金证书仿佛千斤重,压得他直往下坠,而是因为觉醒成为向导的路蘅,正在遭遇他人生第一次的、铺天盖地的情绪洪流。
来自台下仰头看他的众同学,或艳羡或鄙夷,或仇视或崇拜,那些不可扭转倒退的东西将他压得密密实实,仿佛天罗地网,无处逃脱。
路蘅总疑心这是段先生对他的考验,虽然那时段先生大概并不知道他已经觉醒为了向导,也不屑知道。但是路蘅后来也没有问过段先生,他无法与段家人交心,这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事情。
路蘅隐瞒起向导身份,去上大学。
他并不觉得白塔管辖下的行伍生活会比段先生资助的人生高出多少,甚至觉得也许后者还更适合他的个性。但倘若身份暴露,那么被选拔进入军部、并至少完成服役,就成了必然之事,他不能让它打乱自己的计划。
因为隐瞒向导身份是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