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第1页)
萧寒声先将谢知白安置在池边一块平坦的大石上,铺好干燥的棉垫,然后才极其轻柔、动作熟稔地为他一层层褪去衣物,露出那具苍白瘦削得令人心颤的身体。每一次触碰都带着万分的珍重。
他亲自试过水温,才小心翼翼地托着谢知白的脊背与腿弯,极其缓慢地将他浸入温度恰好的泉水中。
温暖的泉水瞬间如同最柔和的拥抱,包裹住他冰冷僵硬、仿佛每一条经络都被寒毒浸透的四肢百骸,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酥软舒缓。
谢知白会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深深地闭起眼,将沉重的头颈放松地枕靠在身后温热的岩石上,长久紧绷、如同浸满冰水的神经,在这奇异的暖意包裹中,终于得到了片刻的松弛与放逐。
萧寒声寸步不离地守候在池畔。
他并不入水,只身着单薄劲装,身形挺拔如青松扎根。
他往往会屈身坐在一侧干净的石头上,手里捧着一个天然的葫芦瓢,不时地从沸腾的池眼源头舀起最为滚烫的清泉水,再耐心地等待它稍稍凉下,然后极其小心、动作稳定地,一点点淋在谢知白未浸入水中的圆润肩头、过于突显的锁骨上,让那滚烫的水流顺着肌肤缓缓滑下,带走更深层的寒意。
两人之间极少言语交流,唯有泉水汩汩的温柔声响、远处山风过林的低鸣、以及风过时偶尔将一两瓣白梅花拂落水面的轻微叹息,成为这片天地间的和弦。
泡完温泉后,身体似乎能短暂地抵御寒气的侵蚀,从内而外地暖上许久。
萧寒声会用一张巨大而吸水的毛毯,迅速而温柔地将谢知白全身擦干、裹紧,再稳稳地抱回精舍。
他不再像往常那样立刻捧上苦涩药汁,而是端来一盏用新采下来的白梅花瓣、上等水晶冰糖、搭配几味极平和的温补药材,精心熬煮的清甜羹汤。
汤色澄澈淡黄,温润如玉,清甜的梅香驱散了所有关于药味的记忆。
午后,若天气晴好,冬阳慷慨地泼洒下融融暖意,萧寒声便会再次将谢知白细致地裹成一个蚕蛹,抱到向阳的宽大回廊下。
那里早已布置好铺着厚厚软垫的躺椅,椅背上搭着滚烫的狼皮褥子。
他将谢知白安顿好,确保每一个姿势都稳妥舒适,然后自己则搬过一张矮脚凳,坐在离他不过一臂之遥的侧前方。
有时,他会随手拾起从京城带来的几本山水游记或是前人诗集,用低沉而平缓、如同山涧流水的声线,一字一句地诵读。
声音不大,恰好融入风声与偶尔的鸟鸣。
谢知白只是安静地合着眼,或是目光空茫地落在廊外随风轻轻摇曳的梅林玉海之上,又或是停留在身边那人低垂着、写满认真坚毅的脸部线条上。
在这里,光阴仿佛凝固。
没有需要耗费心神去推演的阴谋陷阱,没有需要戴着假面去应对的刺探猜疑,没有必须强行伪装的病弱姿态,甚至连那日夜折磨的、深植骨髓的痛楚,似乎也被这无边的静谧与纯粹稀释了许多。
唯有日升月落,花开花寂,以及两个人之间那种沉静得如同呼吸一般自然、却又深入骨髓无法剥离的共生陪伴与绝对依赖。
谢知白的身体,依然如同一捧极易熄灭的残焰。
但那种浓得化不开、时刻盘旋于头顶、令人绝望窒息的行将就木的气息,似乎被这清绝的环境和极致精心的呵护驱散了一些。
撕心裂肺的咳嗽不再频频造访,偶尔几次,也能在不惊扰心神的状态下平复;偶尔,他能在萧寒声寸步不移的注视和支撑下,自己颤巍巍地端起那只温润如玉的小瓷碗,小口小口地咽下羹汤。
脸色依旧带着久病之人特有的苍白,却消减了几分骇人的灰败死气;
伸出被角外的指尖,有时竟能在阳光下反馈出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
他依旧沉默得如同山石,往往一整天也说不出个字。
但那双异色的眸子,当它们落在萧寒声身上时,不再是全然的麻木空洞与深沉的绝望,偶而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却又确实存在的复杂情绪——那是困兽般的全副身心依赖,是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孤注一掷,是某种沉静到了冷酷程度的审视……又或者,仅仅是疲倦灵魂找到栖息之地时,片刻无意识的松弛。
梅坞的消息自然以极简洁的方式飞向京城各方。
皇帝案头只收到一条“七皇子迁梅坞静养,居处温暖,气色似稍缓”。
皇帝正被太子一案搅得心烦意乱,闻言也只是从堆积如山的奏疏中抬眼,极其淡漠地“嗯”了一声,便挥挥手让回禀的内侍退下。
一个早已被判定“废子”的皇子,能寻个清净地方挨到油尽灯枯便是福分,已不值得再多分他半点关注。
只随口一句“依制供给”,便不再过问。
翰林院林惟清辗转听闻殿下去了风景如画、以温泉白梅著称的梅坞,心中先是愕然,继而涌起一股难言的慰藉与放松。
那等远离尘嚣、灵气充沛之地,或许、也许、当真能拂去殿下心头的郁结与病气?
一念及此,他竟提笔饱蘸浓墨,对着窗外庭院含苞的红梅,凝神写下一首言辞恳切、意境高洁的咏梅诗。
诗成后,反复誊抄在最洁净的梅花笺上,郑重托付给常往返京郊的驿卒,期盼能送抵梅坞。
虽知九成九如石沉大海,无一丝回响,但聊胜于无,也算尽了一份相隔遥远、无力的心意。
都察院王御史案头,眼线的回报依旧简洁得不近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