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第1页)
谢知白沉默了片刻,将茶盏轻轻放回几上,发出一声轻响。他望向窗外,庭中那株老梅枝桠被积雪压得低垂,仿佛不堪重负。
“知道了。”他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依旧温和,却似乎比方才更轻了些。
阿瓷将最后一块像样的炭添入火盆,那炭火挣扎着,冒出更多浓烟,却依旧驱不散这层层渗透的寒意,也照不亮殿内愈发沉重的气氛。
福来最后那句“没根没基”,和阿瓷此刻的“闲散无用”、“彻查严惩”,像冰冷的炭渣,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了下来。那袋被随意丢弃、质量低劣的炭,仿佛也不再仅仅是今日的取暖之物,而成了一个冰冷的预示,一场针对他这些“无用之人”“无用之物”的风暴,正在无声地酝酿。
医者
接连几日,雪虽停了,天色却依旧阴沉得厉害,吝啬得不肯漏下一丝暖阳。西偏殿的火盆日夜不息地烧着,吞吃着那些质量低劣的炭块,吐出浓烟,却始终将将只能维持一种不至于让人冻僵的温度。
谢知白染了风寒。
前日夜里起,便有些低热,咳嗽也渐次加重起来,声音闷在胸腔里,带着一种耗尽力气的空洞感。脸色更是白得几乎透明,眼下的青黑愈发明显,仿佛水墨洇染开一般。
阿瓷急得团团转,却束手无策。按例,皇子有恙,需上报内务府延请太医。但她去了两次,内务府管事的太监都只推说太医们皆在各宫主子处请脉,不得空,让她回来“好生伺候着,先用些姜汤驱寒”。
姜汤喝了两碗,热度却未退反升。
第三日午后,谢知白咳得几乎喘不过气,伏在榻边,单薄的肩背剧烈地颤抖着。阿瓷替他拍着背,触手一片滚烫,吓得她眼泪都快掉下来。
“殿下,您等着,奴婢再去求!他们若再不管,奴婢就……就去跪在永巷口!”阿瓷带着哭音,转身就要往外冲。
“不必了。”谢知白的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制止,“跪也无用,徒惹人笑。”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叩门声,不同于福来那种惯常的推搡。
阿瓷一愣,警惕地看向门口,擦了擦眼角:“谁?”
门外传来一个温和清朗,却又透着些许谨慎的年轻男声:“在下太医院医士陈喻言,奉院判之命,循例至各宫请脉,不知殿下此刻可方便?”
太医院?循例?阿瓷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猛地看向谢知白,眼中又惊又疑。
谢知白也微微蹙起了眉,眼中掠过一丝不解。太医院的人,尤其是生面孔,绝不会无故“循例”到他这偏僻冷寂的西偏殿来。
他掩唇低咳了两声,对阿瓷微微颔首。
阿瓷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情绪,上前打开了殿门。
门外站着一位身着青色官袍的年轻医官,身形清瘦,面容儒雅,目光清澈而沉稳,手里提着一个古朴的药箱。他见开门的是个眼眶发红的宫女,殿内光线昏暗,药气混杂着劣炭的烟味扑面而来,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动了一下。
他踏入殿内,目光快速而恭敬地扫视一周,最后落在榻上面色潮红、气息不稳的谢知白身上。他立刻上前几步,躬身行礼,态度不卑不亢:“臣陈喻言,参见七殿下。听闻殿下微恙,特来请脉。”
他的礼节周全,言语清晰,与这殿中常来的那些怠慢之人截然不同。
谢知白微微抬手,声音虚弱:“陈医士不必多礼。有劳了。”
阿瓷连忙搬来一个绣墩放在榻边。陈喻言道谢后坐下,手指轻轻搭在谢知白露出的手腕上。他的指尖微凉,动作却十分专业稳重。
殿内一时寂静,只余下谢知白压抑的咳嗽声和火盆中炭块轻微的噼啪声。
陈喻言诊脉的时间不短,神色专注,时而凝神细察。良久,他收回手,沉吟片刻,方道:“殿下是积郁于内,感寒于外,邪气客表,未能及时疏解,已有入里化热之象。需尽快用药疏风散寒,宣肺解郁。”
他打开药箱,取出纸笔,一边书写药方,一边温声道:“殿下且宽心,并非重症,只是万不可再拖延。臣这就将方子呈送御药房煎制。”
阿瓷在一旁听着,又是欣喜又是担忧,忍不住低声道:“陈医士,内务府那边……”
陈喻言书写的手并未停顿,声音依旧平和,却压低了些许,仿佛只是寻常交代医嘱:“今日恰是臣轮值巡查各宫,记录脉案,亦是分内之职。殿下之恙,臣自会如实禀报院判大人。”他顿了顿,补充道,“御药房见方用药,皆有章程。”
他的话似是而非,既未承诺什么,却又隐隐透出一种一切会按规矩办事的意味。他没有直视阿瓷,写完药方,吹干墨迹,恭敬地递给谢知白过目。
谢知白并未看药方,只深深看了陈喻言一眼,轻声道:“多谢。”
陈喻言垂下眼帘:“此乃臣之本分。”他收拾好药箱,起身行礼,“请殿下好生休养,臣明日再来请脉。”
他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举止间透着一种不欲多留、避免瓜田李下的谨慎,但那份专业的素养和基本的尊重,似乎是一道微光,能短暂地照亮了这冰冷的偏殿。
阿瓷送他出去,回来时脸上带着一丝久违的轻松:“殿下,太好了!总算来了个明白人!这位陈医士看着就是个好的!”
谢知白靠回引枕上,疲惫地闭上眼,并未言语。陈喻言的出现太过蹊跷。在这深宫里,太医院的人向来只围着得势的主子转,何时会“循例”巡到他这无人问津的西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