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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兰徵愣在那里,又是“啊?”一声。

郑家专门辟出一个小院招待皇后,里里外外都是石简带来的人守着,郑徇是活腻了吗他敢来窥探?

可是明绰非常坚决,一句话也不让他多说就把他赶了出去,甚至都没有给他时间把甲穿好。乌兰徵抱着甲衣,看着在他眼前紧紧关上的房门,愣得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

院里五步一岗,足足还站了七八个近卫,但全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鸦雀无声。

乌兰徵转过来,满脸都是困惑和恼火,正看见石简是那个唯一敢抬头看他的,正讶异地张着嘴。乌兰徵深吸一口气,额上的青筋危险地一跳。石简立刻把嘴闭上,赶紧朝离他最近的一个近卫下令:“还不去给陛下收拾一间屋子?”

那近卫吓得都快抖了:“将军,哪哪哪哪个屋子?”

石简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我那间!”

那个近卫转头就跑。乌兰徵还是铁青着脸,随意把袍甲套到了身上,但沉重的甲就没穿回去,直接扔在了地上。石简马上使了个眼色,另一个近卫赶紧上前,替陛下捡了起来。乌兰徵一句话也没说,抬脚就走了。

石简这才长长地呼出来一口气,几乎是惊魂未定地看着陛下背影消失的方向。

看来今晚他得在这儿守一整晚了,这是石简的第一个念头。然后他眼前突然又闪过了当初皇后给他的那柄匕首,上面镶嵌的宝石流转出摄人的光。

这一次……他似乎没有做错选择。石简守在皇后门外,心里冒出了第二个念头。

第95章

郑府中庭院东西列廊,南北通幽。不计靡费造假山环峙,仿山林之趣。清泉石上,绕阶而流。庭中松柏夹植,竹影参差,把盛夏的日光切碎,从罅隙中投落斑驳的影。

明绰以罗扇轻轻遮光,抬头看了一会儿树影。庭心还有小渠,引井泉潜流,转折有致,渠旁铺设青石,石上还特意做出了苔痕,竹几漆凳零落散至渠水边,水中则以琉璃盛酒,沿水而下。

郑徇的夫人杨氏坐在她左侧,从渠里取了井水湃过的甜瓜给她切好:“皇后请用。”

明绰谢过她,婉拒了甜瓜不吃了。河东盛产甜瓜,太守府上招待她又是不敢不尽心,她这两天吃得见到甜瓜都快吐了。

杨夫人也不勉强,陪坐在旁。渠边有个相貌英俊的年轻男子,手中突然轻轻拨了一下筝,引得明绰抬起头来看。方才酒停到了他面前,便是轮到他作诗。但他非要命人取筝来,以歌相吟,耽搁了好一阵,明绰都以为酒已喝到下一轮了。筝一响,渠边便都安静下来,全都看着他。

他也不怯场,当即引吭而歌。歌声清越悠扬,与筝相和,又有流水潺潺,淙淙清音,杯盏交错,叮当作响,大有闻之忘忧的清雅。众人无不闭眼仰头,满脸沉醉之色。只听那年轻人先唱了一句“哟哟游鹿,衔草鸣麑,翩翩飞鸟,挟子巢栖”,然后又停下,手指一动,便有悲声而出,他这才长叹一般,将胸中优思高歌而出:“我独孤茕,怀此百离!”

明绰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不由微微皱眉,杨夫人在旁边一瞬不瞬地观察着她的神色。那年轻人一句一句往下唱,诗人梦中行于山林之间,游鹿飞鸟与他一通嬉戏,醒来却只有高台清风。月下几筵如故,白玉臂搁一如旧时,却没有了他所思念之人的体温。诗人且歌且悲,念来路无处,叹归途不见,多病多愁,此生如寄,而万古长夜,此情难消。歌到情动处,那年轻人泪落筝弦,余音不绝,引得众宾客都长吁短叹。

杨夫人等到余音散了,才附到了明绰耳边,轻声道:“这是内侄,杨谦。”

她招了招手,示意杨谦过来。杨谦忙放下云筝,屈步而上,跪坐在了明绰面前:“杨谦见过皇后。”

“不必多礼。”明绰示意他起身,笑着问了一句,“杨君年轻,如何会作此悲声?”

他看着脸色不错,体态健壮,不像是“多愁多病”。光听那诗,倒像是个已历尽人间悲欢,自知命不久矣的人才写得出来的。若真是他作的,倒有些牵强矫情了。

杨谦俯身,说得倒是很坦白:“皇后明鉴,此诗乃大雍陛下所作短歌行。小民才短,向来仰慕那位陛下的才学,今日杯停眼前,小民仓促之下无以成诗,又见皇后在此,故而又想起此诗……得见故国明月,难免涕下怆然。”

是萧盈所作,就说得通了。明绰脸上没有什么意外的神情,垂下眼并不言语。

明绰还在建康的时候,萧盈是很少写诗的。明绰曾亲眼见他写完就将诗稿焚去,她小时候一直以为萧盈是天性自矜,羞于将诗作示人。现在听杨谦歌完,反而明白过来。诗以喻情,难免会流露出他真实的心思和感情,谢郯父女在的时候,他是绝不敢的。

倒是如今,一支记录深夜幽梦忽醒的短歌行,也能一路流传至河东,被这不及弱冠的杨郎唱到她面前来,意有所指地叹什么“故国明月”。

她不说话,杨谦就有些失措,茫然地抬头看了杨夫人一眼。杨夫人也不知道该接什么,悄悄地看了一眼坐在远处的夫君郑徇。明绰把这些眼神交汇都看在了眼底,仍是不动声色。杨夫人只好示意杨谦先退下,自己赔着笑,又给明绰奉果脯。

“他还年轻,不过附庸风雅,皇后千万不要见笑。”

明绰这才笑了笑:“哪里的话?真名士自风流,何必过谦?”

“到底河东是乡野村处,比不得建康的。”杨夫人面色松了一些,话稍稍一顿,又道,“昔年太尉府曲水流觞,宴饮玩乐,群英相聚,星月争辉……我们也不过风闻几许妙处,尽力学来,也好一解皇后的乡愁。”

明绰一时没答,放下罗扇看了一圈。只见宾客们皆衣轻葛,佩香囊,一个西海人也没有,一件带着胡风的衣饰都瞧不见,这样的场景已经好些年不曾见过,恍惚间好像真的回到了建康。

明绰低头一笑:“夫人有心……太守也有心了。”

杨夫人便轻轻凑上前,又道:“皇后嫁来多年,想是委屈……”

明绰只当没听见,突然续着方才的话又说:“不过当年太尉府上如何‘群英相聚、星月争辉’,我倒是也没福气见着。”

杨夫人神色微怔,没接上话来。明绰歪着身子,坐得放松,手里玩弄着罗扇柄上的穗子,只道:“昔日太父交游皆为朝中士人清贵,他们曲水流觞,宴饮玩乐,女子是不得列席的。别说是我,就是我表妹,当今大雍的谢皇后,未嫁时就在府中,也没这福分见过。还是河东好啊,受了胡风旷达的熏陶,才有今日男女同席之乐……”明绰顿了顿,抬起眼冲她一笑,“夫人,你说是吧?”

杨夫人面色明显有些尴尬。明绰不动声色的,只是朝着她笑,一双眼睛却像要透过她的面皮,把她,和她背后的丈夫都看透。

像郑、杨二氏这样的北地士族明绰这些年已见得多了。他们既无段氏死战到底的骨气,又放不下士大夫的自满和骄傲,面上对乌兰称臣,背后仍要讥讽他们蛮夷粗鄙。杨谦借萧盈的伤怀来叹自己的“故国明月”,可前梁国破已是百年之前,他们世代盘踞河东,也从未受过建康的宣召,明绰真不知道他们叹的是哪门子的“故国”。

说来说去,还是那些“非我族类”的狭隘心肠,以为她也是汉人,定会与他们一起自怜自伤。

明绰心里觉得这些士人可怜又可笑,但他们如此作为,倒也正中她的下怀。见杨夫人颇有些尴尬,又主动道:“杨君虽是借了我皇兄的诗,但唱得如此情真,想来也是尽得诗中真味。他这般年纪,能有这样的见地,已是不俗,果然是家学渊源,不同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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