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第1页)
「妈妈你怎样?」明月坐进床沿。
母亲愤怒怨怼的眼光给两道泪水挡住了,声音顿时有气无力:「去拿个面盆,把我底下这块东西拿去埋,丢海里也可以,不要给人家看到。」她提起手肘横遮双眼,挡住眼泪。
明月往母亲下身看去,见被单沾染大片血迹,她掀开被单,不禁全身打起哆嗦。母亲两腿间夹着一团血水模糊的肉体,圆圆一层薄膜包着不见四肢的长形人身,是胎衣包。明月双手颤抖,不敢动手。
「伊……伊是……?」
「母身若弱,伊就不靠,无缘的啦。去,帮妈妈一个忙,我痛得站不起来,去拿面盆,给伊好好埋,让伊去转世投胎。」
埋哪里呢?她拿出面盆,颤巍巍用布将那胎衣包捏进盆里,给母亲擦身换裤换被后,拿块白巾将那面盆盖起来,端到屋檐下,想尽所有可以掩埋的地方,却还是没有主见,这样一个有生命的肉体,要亲手埋入土里,多不忍。她双手合十,祈求神明给她安心的力量。
父亲和妹妹、弟弟手上各拿一串鱼走进院子,看见她坐在屋檐下,明玉说:「好兴致,在这里纳凉。」
明玉向她展示新捕来的鱼,说中午要做鱼粥。
没有人注意她脚边掩盖着白巾的面盆。
妹妹在灶间做鱼粥,父亲和明辉在院中数他们刚捕回来的鱼,父亲说吃不完,送给邻居吃好不好,明辉说他要去送,父子两人玩笑追逐。
明月站起来,叫住父亲,她喘起脸盆往大厅走,知先见她神色有异,随后跟上来。大厅神位两边是侧门,通后间,出了后间大门就是大街了,明月走到后间,转过身来等父亲,知先跟来了,她问:「阿爸,你回来不去看妈妈?」知先没应答。
「你看。」她掀开白巾,盆底的肉团已经僵硬,露出苍冷颤色。知先脸色大变,眼神黯淡,长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不孝的,按世俗,父母不能处理,要劳力你。」
「埋哪里?」
「就在厝角挖个洞,做个记号,别让囝仔去那里玩。」
她照做了,一手挖土一手擦泪,生死一下之间全让她给遇见,神会怜悯她的年轻不懂事,原谅她草率埋了这个生命吧?
才过秋天,知先将盐田留给明月照顾,这次在家只停留三个月就进城踏三轮车,其实是为了躲避丧子之痛。自从流产,阿舍再没一天对他好言好语过,金钱扣得更紧,好似她的寄托全在钱给她的安全感。她腰间系了一个荷包袋,一家大小谁需要钱,都得静静等在她身边,等她一层一层翻开衣服,扯出温热的荷包袋慢慢掏钱,她要问明每分钱的去路,有时手伸进荷包袋掏钱了,突然将手缩回,说:「这项不必花。」
人家都说阿舍病虽病,饶懂算计,知先赚回的每一分钱都牢守不破。她的紧守荷包和知先的顺内成了村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4
冬天,小路上开来一部笨重的马达三轮车,轰轰轰的,引起许多妇人小孩的好奇,不知这种快速的交通工具有这么吵杂的声音。车子一过,两条轮痕嵌进泥土里,留下凹凸深浅的印子,小孩围蹲下来,用手摸摸那轮痕,比铁马的大上好几倍,各人挖了一块捧在双手里,轮痕立刻截掉一大段,反像是路上开出两条小水沟。
三轮车上有许多圆管子,几十管捆一扎,高高堆了半边,另半边坐三个戴圆帽的工人,工人脚边堆置许多大小工具。加上开车的,共有四个人,车子停在庙口,向围观的妇人小孩说,要埋水管了,先测量地,哪间厝里有空间,可否借来屯管子,这几天要陆绩载几批管子来。家里男人去捕鱼的,妇人不敢做决定,那些有老先生在家的妇人则争相邀请屯到家来,空间多着呢。
工事进到村子来时,工人又多了一批,每天做到哪家就在哪家吃饭。工人来到明月家,因父亲此时在城里,工人由明月张罗招待。原来埋水管是件多兴奋,多让人手舞足蹈欢祝的事,可是因她来向家人告知这消息时,母亲要她埋了那小生命,埋水管的热情已受了影响,她心里有个阴影,多大的喜悦都摆不掉这层阴影压住她心口的一份重负。工人一路挖着泥土,一路接管子埋入泥里,挖到蓄水池那边就停了,跟想像不一样,以为是接到灶间,原来只接到院里的蓄水池,工人说,管子贵呀,打墙费事,人力不足,政府的预算只能这样,有水较赢没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