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第3页)
时琛的降生也并未带来多少喜悦。尤其是在他与林鹤亭关系破裂后,时琛的性情变得愈发乖张叛逆。
那次激烈的争吵中,年幼的时琛被吓得嚎啕大哭。时戬看着那张写满无助的小脸,莫名地感到一种无端地暴怒。他对着哭泣的儿子厉声呵斥,心中涌起的是难以言喻的恼火。
时戬厌恶这种脆弱。孩童的哭泣宛若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自己内心深处不愿承认的一面。他永远也不要这样脆弱,不要这样待人宰割。
时琛长大,整日里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处处与他作对。书房内,先生无奈告状世子逃学。时戬怒不可遏,抓起手边的茶杯狠狠砸在地上:“废物!文不成武不就,我时戬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东西!”
已然少年的时琛梗着脖子,大声顶撞:“反正你从来就看不上我!我做什么都是错!”
最后,时戬独自一人站在祠堂冰冷的门外。里面传来妻子断续的歌声,远处是儿子摔门而出的巨响。他抬手用力揉着发胀的眉心,脸上只剩下被无尽琐碎消耗殆后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厌恶。
时戬在户部经营多年,逐渐闯荡出一席之地。彼时,丞相卫阑正权倾朝野。
——皇后的亲弟,太子的舅父,出身显赫的卫氏家主。皇帝萧景翊端坐龙椅,难以忽视这位既是臂助又是威胁的权相。朝会之上,萧景翊每每提出政见,目光总会不经意地扫向一旁垂首恭立的卫阑。朝臣们的奏对,也往往要先觑着卫相的脸色。
时戬垂首立在文官队伍中,听着朝廷上唇枪舌战,心思却不由得地飘忽。他想起三日前在卫府书房,卫阑执笔批阅奏章,头也不抬地问:“侯爷觉得,陛下近日为何总召见谢闰章?”
时戬站在台阶下:“谢御史……惯会写青词。”
卫阑轻笑,笔尖朱砂滴落,污了参劾他的奏本:“太子薨了,陛下看我,越发像根钉子。”他突然抬眼,“侯爷,如今朝局,想必你也看得明白。陛下……心思难测。若真有那么一天,风云突变,侯爷是打算继续守着那点君臣名分,还是寻一处安稳的屋檐避雨?”
时戬的心脏猛地一缩。这是赤裸裸的站队邀请。他沉默良久,殿内只闻彼此呼吸。最终,他抬起头,迎上卫阑深邃的目光,声音低沉却清晰:
“若真有那天,时戬……愿附骥尾。”
卫阑抚掌大笑:“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侯爷是聪明人。”
回忆如潮水褪去时,时戬再次坐在值房里。门被轻声叩响,一小太监躬身道:“相爷请侯爷过府一叙。”
卫阑正在赏玩一盆魏紫牡丹,金剪子利落地剪去旁枝:“野草抢了养分,再名贵的花也开不好。”他转身将剪刀递给时戬,“侯爷觉得呢?”
时戬接过剪刀,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
“臣以为,”剪刀合拢,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园子里的杂草,该清就得清。”
卫阑笑着将牡丹推到他面前:“那就劳烦时侯爷,帮本相看好这座园子。”
此后,时戬经手的账目里多了几笔说不清去向的军饷,漕运司的官员开始频繁病退。他见过卫阑处理政事时雷厉风行的手腕,也听过他私下不屑的言论。
某次宴席,卫阑醉后用玉箸敲着金杯笑叹:“反?本相为何要反?这天下,有何事是皇帝做得,而我卫阑做不得的?”
但龙椅上的萧景翊显然不这么想。谢闰章接连参劾卫党七名大员,皇帝竟破例留中不发。直到边关急报传来狄族异动,才有人见陛下深夜密召卫阑入宫。
翌日朝会,卫阑陈述边防策,皇帝突然打断:“卫相昨日说北疆缺饷,朕倒想问,去年那起贪墨案里消失的五十万两,够填几成?”
满殿死寂。时戬看见卫阑手背暴起青筋,却恭敬道:“陛下明鉴,贪墨案一案,臣等自会彻查。”
那夜卫府书房灯亮至天明。时戬送文书进去,见卫阑盯着舆图上的防线喃喃自语:“蠢货……狄人打进来,你我都是亡国奴!”
就在这山雨欲来,剑拔弩张之际,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朝野——萧景翊在宫中猝然驾崩。
消息传出,举国皆惊。国不可一日无君,年仅八岁的嫡次子萧度被扶上皇位,是为新帝。卫阑顺理成章地总揽朝政。
那一瞬间,所有卫党成员,包括时戬,都仿佛看到了一条通往权力核心的康庄大道。
未待众人谋划,一场更大的风暴骤然降临。
“……清君侧?”消息传来时,时戬正在核对账目,笔尖的墨滴污了纸张都浑然不觉。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城破之日,火光冲天。曾经不可一世的相府被团团围住。卫阑被新君定下谋逆大罪。昔日门生故吏纷纷划清界限,墙倒众人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