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第2页)
铠甲之下,包裹着的,是一副早已血肉模糊,几乎难辨的躯体。
——这副光鲜的铠甲,分明是事后才套上去的。
跟着棺椁秘密回京的,还有一名面色惨白的亲兵。他趁无人注意,将那封藏在贴身衣物里的遗书递给时戬。
时戬展开遗书,上面是歪歪扭扭、蘸血写就的字迹。他的兄长,到死都在叩谢皇恩。
——可,是谁让他连一副能上阵的战甲都没有,是谁根本就不想让他活着回来,是谁要逼死他!
巨大的悲恸和信仰崩塌的茫然,如同滔天巨浪,将时戬淹没。那个在南山纵马射虎的少年在这一刻彻底死去。偌大的侯府,如今只剩御赐牌匾、满屋恩赐,和一个被瞬间推至风口浪尖的年轻侯爷。
或许是出于为朝局平衡的考虑,又或许是因为知晓内情而生恻隐,一次朝会后,丞相卫阑单独叫住了形销骨立的时戬。
“侯府将门血脉,不该就此断绝。”卫阑的话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侯爷年轻,骤担大任,军旅辛苦,不如先到户部历练些时日吧。”
远离争斗中心,却再无沙场建功的显赫。时戬明白,这是代价,也是机会。他低下头,掩去眼中所有情绪,恭敬地谢恩:“谨遵丞相安排。”
户部的衙门是时戬从未踏足过的世界。这里没有刀光剑影,只有堆积如山的事务和复杂的人际。一个武转文的侯爷,在这群精于算计的文官中显得格格不入,明里暗里的排挤与试探层出不穷。
值房里,算盘声噼啪作响。时戬坐在角落,面前堆着高高的账册。几个资深主事聚在一旁喝茶,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他听见:
“啧,军爷来拨算盘,能分清借方贷方么?”
“少说两句,人家可是卫相亲自调来的……”
时戬握笔的手紧了紧,墨点滴在账册上,晕开一团黑。他垂下眼,继续核对数字。
那段日子里,时戬将所有屈辱和不适都压在心里,从头学习那些枯燥的算学和繁琐的章程。他本就聪明,一旦沉下心来,进步极快。
但仅是如此,还不足以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中站稳脚跟。侯府开销日渐拮据,他需要更多的筹码。目光,便投向了江南的富庶商贾,特别是掌控着几条紧要水陆商路的林家。
犹豫和挣扎是有的,那条底线在内心反复拉扯。但最终,对稳固权势的渴望,对重振门楣的执念,压倒了一切。
湖水冰凉,林鹤亭惊慌失措间攀住他的臂膀,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她抬起湿漉漉的脸庞,惊魂未定中,看到的是年轻侯爷俊朗的容颜。少女的心,便如此轻易沦陷。
林家正厅,林父眉头紧锁,指尖反复摩挲着太师椅的扶手:“侯爷,非是老夫推辞。小女自幼娇纵,性子天真,实在……实在高攀不起侯府门第。”
“爹!”屏风后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急唤,林鹤亭竟不顾礼数探出半个身子,“那日若不是侯爷舍身相救,女儿早就葬身鱼腹了!”
时戬适时起身,朝着林父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声音恳切:“晚辈对小姐一片真心,天地可鉴。今日求娶,绝非一时兴起,必当珍之爱之,不负小姐。”
林父是久经世故的人,对此心存疑虑,但难耐爱女哭求,最终只得长叹一声,点头同意。凤冠霞帔,十里红妆,林鹤亭满怀憧憬地嫁入了侯府。
时戬扮演过一段时间称职的丈夫。妆镜台前,他为妻子簪花,语气充满关切:“岳父年事已高,还要为漕运那条线劳心劳力,我实在于心不忍。不如……先交由我帮衬着打理,也让老人家享享清福?”
林鹤亭望着镜中恩爱璧人,笑靥如花,浑然不觉枕边人的深意。
直到侯府的印鉴在一份份契约上稳稳落下,那些关乎林家命脉的商路货权悄然易主,林父终于察觉。然而为时已晚,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业被架空。他看向沉浸在爱情中,对暗流涌动浑然不觉的女儿,欲言又止,最终选择了沉默。
美梦破碎总有破碎的一天。真相如一把冰凉的匕首,刺穿林鹤亭所有的幻想。爱情大厦轰然倒塌。
她冲到时戬面前,哭喊、质问、歇斯底里。可当一切伪装都被撕破,时戬看着林鹤亭崩溃的模样,心中涌起的竟是一种扭曲的解脱感。他不再掩饰眼中的冷漠与厌倦。
林鹤亭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真相。她的人生被保护得太好。她恨,可她早已无法将自己的爱意抽离,爱情早已成为她人生的信仰和支撑。
于是恨也难止,爱也难止。极度的痛苦让她精神失常,她用这种方式将自己囚禁在过去的幻影里。
时戬彻底卸下了伪装。他命人将林鹤亭锁进后宅,对外只称夫人染疾,需要静养。府中内务则交给嫂嫂打理。
他与林鹤亭育有一儿一女。长女时莹,从小就有一双过分清澈的眼睛。那双眼睛仿佛能穿透他精心维持的表象,直抵内里的虚伪与不堪,这让他感到莫名的不安与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