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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照山……”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轻声问了出来,“……你有没有做过什么……特别后悔的事情?”
擦拭刀身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那细微的“沙沙”声消失了。
沈照山没有立刻回答。他依旧垂着眼眸,看着手中那把映着月华的弯刀,灰蓝色的瞳孔在阴影中显得更加幽深难测。月光勾勒出他侧脸冷硬的线条。
后悔?
这个词对他而言,陌生且沉重。
他的人生,每一步都如同在布满荆棘和陷阱的悬崖边行走。从幼年目睹亲人去世的血腥,到在母亲冷酷的打磨下挣扎求生,再到后来手握权柄、在昆戈的权谋风暴中站稳脚跟……每一次抉择,都关乎生死存亡。
后悔?那是猎物才会有的感情,是阻碍前行的绊脚石,是他被教导必须摒弃的软肋。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崔韫枝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就在她准备放弃,将脸更深地埋进膝盖时,沈照山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如同玉石投入深潭:
“遗憾,有过。”
他的声音很平,没有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后悔……没有。”
崔韫枝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向阴影中的他。月光只能照亮他的侧脸轮廓,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为什么?”她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着不解和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探寻。
沈照山手中的软布再次缓缓移动,擦拭着刀锋靠近护手的位置,那里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旧痕。
“做过的事,便是做过了。”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像射出的箭和落下的刀。”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选择了最直接、也最符合他认知的比喻,“想得多了,脚下的路就乱了。路乱了,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他的话语没有任何修饰,直白得近乎粗粝。没有安慰,没有开解,只有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生存逻辑。
向前看,活下去。
“太阳……”崔韫枝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明天的太阳……对她而言,似乎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了。
如果仅仅是看到太阳,那自然简单,可崔韫枝明白,沈照山所说的“太阳”并不是那沉没在群山之后的、东升西落的火轮。
那是支撑着一个人在乱世活下去的、最后的希望。
这道理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沉重。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明悟交织着涌上心头。
眼泪似乎又要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完全崩溃的绝望,而是一种混合着巨大悲伤、茫然,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想要挣脱泥沼的疲惫渴望。
如果她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就好了。
这念头模糊而微弱,像黑暗中摇曳的一点烛火,随时可能熄灭。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救赎。
她依旧蜷缩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的月光。
那月光也清冷依旧,但似乎不再那么刺骨的寒凉。她轻轻吸了吸鼻子,将脸在膝盖上柔软的布料上蹭了蹭,擦去那点湿意。
沈照山擦好了那弯刀。
他微微侧过头,看着椅子上那个蜷缩着、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的身影。
月光勾勒出她安静的轮廓。他灰蓝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凝视了片刻,里面翻涌着无人能懂的复杂情绪。最终,他收回目光,将擦得锃亮的弯刀缓缓归入刀鞘,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他也站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将这一室的寂静和那点模糊的、关于太阳的微弱期盼,留给了沉沉睡去的崔韫枝。
*
燕州的晨光,带着深秋特有的清冽,穿透客栈的窗棂。
崔韫枝醒来时,眼睛依旧有些酸涩,但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巨石,似乎被昨夜沈照山那番“遗憾不后悔”的直白言语撬开了一丝缝隙。沉重依旧,却不再完全是令人窒息的绝望。
她要向前看,为在这儿的那对母子做些什么。
沈照山已在外间,依旧是那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正在检查马鞍的束带,动作利落沉稳。
看到崔韫枝出来,他目光在她略显憔悴但眼神清明了些的脸上停顿了一瞬,没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用些早膳,我们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