痼疾(第1页)
笔尖悬在宣纸上方,迟迟未落。墨汁渐渐凝聚,在毫端摇摇欲坠。
时琛忽然想起昨日闻礼之转身离去的背影——衣衫拂过门槛,连片刻迟疑都没有。
“轮得到你来教训我?”
那句话脱口而出时,他就知道会是这样结局。可闻礼之竟真就这般干脆,连虚与委蛇的敷衍都欠奉。
笔锋猛地一顿,浓墨在宣纸上炸开狰狞的黑斑。时琛冷笑一声,索性将错就错,笔走龙蛇地写下去。
——横如刀,竖似剑,撇捺皆是锋芒。
时莹常说他的字带着杀气。他那个整日神色恹恹,年纪轻轻便开始礼佛的姐姐,此刻大约又在捻着那串不离手的佛珠,仿佛这样就能超度侯府满院的血腥气。
“世子,该换冰了。”
春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声音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时琛没抬眼:“进来。”
小丫鬟端着冰鉴轻手轻脚地进来,裙角沾着厨房带来的甜糕香。她熟练地取出融化的冰块,又换上新的,动作轻盈又利落。
“……若有人先靠近你,又疏远你,对你忽冷忽热,”时琛突然开口,“你怎么看?”
春桃手一抖,冰块“咔哒”撞在铜盆边上。她偷瞄了眼世子的脸色,见他没发怒的意思,才小声道:“大、大约是暑气太重,晒晕头了吧?”
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蠢,赶紧补充:“奴婢是说,天热人容易犯糊涂……”
时琛轻嗤一声。
春桃缩了缩脖子,麻利地换好冰,又给他添了杯凉茶。茶水温热适中,正好是时琛平日喜欢的温度。
“下去吧。”
小丫鬟如蒙大赦,退出去时还不忘把门带严实。
屋里又静下来。时琛盯着冰鉴上凝结的水珠,忽然起身推开窗。热风裹着竹叶的沙沙声涌进来,恍惚间让他想起裴照临某日说的——
竹子空心,反倒长得笔直。
那人说这话时,目光缥缈地落在时琛身上,声音里带着惯有的温柔,却又仿佛喃喃自语。
时琛猛地合上窗。“砰”的一声,案上几册书卷被震落在地。最上面那本《琴操》摊开扉页,露出裴照临半年前的题字:“弦有疑,当静听。”
墨迹清隽,如今看来却刺眼得很。
驸马府的琴室临水而建,盛夏午后,湖面蒸腾的热气透过竹帘渗进来,连琴弦都变得滞涩。
《幽兰》弹到第七段,裴照临的手指悬在泛音位上,却迟迟未落。
窗外蝉鸣刺耳,琴弦的余震颤动着他的指尖。他盯着自己的手——缠着纱布,看起来像是受了伤,但其实完好无损。只是近来总是不自觉地发抖,像是有根看不见的弦在拉扯他的神经。
肃王死了。
这个念头又一次浮上来,像一滴墨落入清水,晕开一片浑浊。
——“近日少与肃王一党交游。”
父亲说这话时,正于棋盘上落下一子,连头都没抬。裴照临当时只当是寻常的朝廷党争,他是裴家的儿子,天然就是裴党。可肃王突然暴毙,死在满朝文武面前,死在皇帝的寿酒之后……
指尖一颤,本该清越的泛音变成一声闷响。
他收回手,苦笑了一下。指节又开始不受控制地轻颤,他下意识攥紧,纱布摩擦的细微声响在安静的琴室里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