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童(第1页)
三月初春的应天府,阳光依旧没什么温度,空气中还有没散尽的寒凉。
王双六把身子又往应天府衙大门边那根褪了漆的柱子后头缩了缩,紧了紧那身浆洗得发白、肘部磨得透亮的青色常服,整个人几乎要融进柱子投下的阴影里。他手里攥着一卷待会儿可能要递送的文书,宛若一潭死水的眼睛盯着台阶下那片乌泱泱的人头。
府衙前这块平日里肃杀空旷的空地,此刻竟挤得水泄不通。汗味、尘土味,混杂在初春微凉的空气里,直往人鼻子里钻。王双六知道这些人为何而来——大概都是听说了前些日子那个滚了钉板申冤的丫头的事。
她申诉的案子,在今日重审。王双六的视线落在一对穿着粗布衣裳、畏畏缩缩的男女身上,这两人正局促不安地站在人群最前头,离那象征着无上威严的府衙大门不过丈余,是那丫头的舅舅舅母。
王双六在心里头啐了一口:呸,装模做样的东西!前几□□迫侄女滚钉板的时候,眼里的光可不像现在这样畏缩,倒像是看着一堆能换钱的物事!
“哎呀,这不是那个滚钉板的小丫头她舅舅吗?”人群中有识得他们的,伸着脖子指指点点。
“前几日看那架势,这当舅的眼珠子都要掉钱眼儿里了,今儿个咋成了这副德性?”
“嘘,你小点声!”
窃窃私语声传进王双六耳朵里,又让王双六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后槽牙忍不住打了个颤,不过六岁的女娃,身上只穿着件单衣,一双草鞋,被推到在布满了磨得锃亮的尖钉的厚木板上。
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声还在王双六耳边回响。皮肉被刺穿又撕裂的闷响,血点子甚至溅到了他破旧的皂靴上。他当时就站在门廊下当值,看得真真儿的,不敢擦,更不敢挪开眼,只能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杵着,胃里却翻江倒海。
但这是规矩,是朝廷为了防刁民滥告而设下的门槛。他一个小小胥吏,贫农出身,拿着一个月两石的俸禄,要养活全家老小五口人,不过是在生和死的边界徘徊,比那滚钉板的女娃也强不到哪儿去,又怎么敢替她说些什么?
“唉,这于德清也真是的,催缴赋税怎么就催到蒋家头上了呢?”
“蒋家那可是山阴县的土皇帝!”
“听说祖父辈跟过红巾军,如今在朝里也攀着高枝儿呢。”
人群中的议论声断断续续传来,王双六暗自摇头。山阴县那档子事,卷宗他也经手看过几眼。
于德清那个倒霉催的小吏,在山阴县掌管乡中徭役与织造赋税征收,素以刚直公道闻名。人倒是刚直,但催缴赋税徭役,竟催到了蒋家头上!那可是山阴县盘踞了多少年的豪强!
蒋家族里子弟多如牛毛,势力遍布,在地方上就是土皇帝!那蒋家要逃徭役,伪造个文书反咬一口,还不是像呼吸一样简单?据说蒋家当时就反咬一口,诬告于德清贪污了五十匹徭布。那山阴县令,嘿,王双六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定是收足了蒋家的“孝敬”,眼睛都不眨就把于德清判了斩立决!
可怜于德清一家,男人掉了脑袋,婆娘流放岭南喂了瘴气,家中眼看着就能参加县试的小子亦遭连坐,前程尽毁,好端端一个家,眨眼就散了架!就剩这么个六岁的丫头片子逃过一劫,却也成了舅舅手里博前程、换抚恤的筹码。
“滚钉板”……王双六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这三个字,他偷眼瞟了瞟那对鹌鹑似的舅母舅父,又想起那日女娃儿浑身是血、进气少出气多被抬走的模样。
“咦,那小丫头今儿个怎么没来?”
“听说伤重得很,说不准早就咽气了。”
“那她舅舅舅母还敢来状告?”
“你懂个屁!人都要死了,还不得赶紧捞点好处?”
这些话传入王双六耳中,让他觉得脊背发凉。今日这重审的“盛况”,不就是用那娃娃的血肉生生铺出来的路么?台阶下这些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百姓,脸上有唏嘘,有愤怒,但更多的,是置身事外的看热闹。
民众们只当那女娃儿伤重垂死,躺在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熬命,来不了。只有王双六这个衙门里如影子一样的小吏,心里划过一丝疑惑:那舅舅前几日眼睛里还算计的发光,怎么今日就只剩下惶恐?那女娃儿……真就只是伤重不能来?
就在此时,府衙大门里传来一声沉闷的堂鼓响,惊得台阶下的人群一阵骚动。王双六猛地回神,下意识地把本就佝偻的背脊弯得更低了些,把脸又往手中的文书里埋了埋。
上官们要升堂了。他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像个真正的影子一样,随时听候差遣。至于那于德清的冤屈、于家女娃儿的死活、蒋家的跋扈、山阴县令的龌龊……又关他王双六什么事?他不过是这应天府衙里,一颗喘气的、卑微的、随时可以被替换掉的胥吏罢了。
“应天府衙门口的人山人海,都是为了那个滚钉板的小丫头?”
“可不是嘛小姐,只可惜我们今日出城来了。不然还能去看一看这热闹。”贴身丫鬟疏绣压低了声音,她奉主子的命派人去打听今早路过府衙门口时,看到的人群是为何聚集,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件血淋淋的案子。
“卫亨打探消息的腿脚倒快,赏他些吃茶的银子。”徐仪裹着厚厚的白狐裘,懒洋洋地对这热闹避而不谈,疏绣也就知趣行礼退下,发赏钱去了。
她的主子手里握着一根上好的紫竹钓竿,视线胶着在秦淮河那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上,一个半旧的浮漂跟睡着了似的,纹丝不动。
金乌的光线懒懒散散地洒在秦淮河的碧波上,碎成一河的金鳞,却半点暖意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