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养(第1页)
第五十六章
萧桓爽朗一笑,拂袖手背至身后,道:“那予安觉得,这《抚孤策》写得如何,又是否可行?”
宁予安目光又落在手中的简牍上,缓声道:“此书先以《周礼》中保息六养作引,慈幼,养老,振穷,恤贫,宽疾,安富,此六养是为利万民之策。接着提及过往悲恸之景,十年前轩王勾结外敌叛乱,战后百姓无力自保,多弃婴。并以近来身边事作例,数月前蓝田水患,亦造成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许多稚子失去双亲。幼童无所倚靠,无人教养,流落在外,于社稷安稳不利。再于文章最后表明自我见解,提出抚孤策略。这层层递进,入情入理,令人动容。”
说到最后抬眸笑言:“萧大人,向晚是位可塑之才,得才如斯,百姓幸事。”
萧桓轻叹,“是啊,这也让我忽然有些感慨,你说为何往往是出身底层之人,才更能明白百姓之艰。”
宁予安笑意淡去些许,而后转为平静,“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每个人的所思所虑,受所处境遇影响。”
萧桓点点头,又道:“上次蓝田水患后,虽然陛下有下诏拨赈灾银,建了能让灾民暂时安身立命的屋舍,可那些失去双亲的幼童该如何安置,至今仍是个问题,向晚的《抚孤策》来得正是时候。我倒是觉得,他不用参加二月的考试,破格提拔也无妨。”
宁予安笑道:“尚书令惜才之心予安明白,但新政既已颁布,那就必须要践行,若因人徇私,将来该何以服众?向晚既有如此才学,尚书台的考试于他而言,定然也不在话下,尚书令且放宽心就好。”
萧桓笑着摇头,“是我心急失言,还是予安顾虑周全。”
宁予安将简牍递还给萧桓道:“这《抚孤策》中有一条,言及鼓励民众收养孤儿,但穷人总是迫于无奈而吝啬,倘若自身难保,即使有善心,也没有能力收养。”
“蓝田水患的诱因,是虞侯等人大兴土木,毁坏林地。而水患过后,大多数蓝田百姓暂时的困难是得到了缓解,但昔日赖以生存的农田却遭到了巨大损害。春日将临,本应是播种的时节,如今百姓却无地可种。朝廷救济,帮扶得了一时,帮扶不了一世。所以在予安看来,帮助百姓拥有安身立命的能力倚靠才是最为重要的。”
萧桓有所领悟,“予安的意思是,农田和林地修复,让百姓有田可种,有力自保,才为当务之急。”
宁予安道:“正是,先前查抄虞侯与常州众官员,所获颇丰,现今国库充盈,朝廷拨得出钱救济,可让受灾百姓暂时衣食无忧。从长远看,修复农田和林地,修建堤坝以防水患,这些事皆刻不容缓。”说着再次一揖道:“我过几日想向陛下请旨去蓝田县,二月尚书台复选的诸多事宜,便辛苦尚书令了。”
萧桓浅叹,“是你比较辛苦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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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宁予安从宫中请旨出来,独自一人走在横门大街,一辆马车迎面走来,在离她不远处停下。
车门打开,如松柏般傲然挺立的身影缓步走下马车。
宁予安看到来人微微一怔,而后连忙见礼,“丞相大人。”
荀濯手负至身后,脸上带着和蔼可亲的浅笑询问道:“御史中丞是否有空陪老夫走走?”
宁予安定了定神,笑道:“这是自然。”
此时街道上的人并不多,甚至有些空旷。惠风和畅,轻轻掀动街头的红灯笼。
荀濯语气温和,似与晚辈唠家常一般,轻声问道:“既是你担忧皇后,为何是让羡之前来言明?”
宁予安一时赧然,抿唇不语。
荀濯看了眼如水洗般的天空,目色悠远,似自言自语般缓缓说道:“人的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到了我这个年龄回想起来,一切犹如白驹过隙,仿佛故人也是昨日才离去。年轻的时候,我跟随建武帝打江山,复失地,亲身体会过百姓因战乱而颠沛流离,妻离子散之景。那时候啊,武帝就对我说,将来无论在何种情形,都当以百姓与江山社稷为首,君可为轻。”
宁予安微微垂眸,嘴角勉强挤出淡笑,“予安明白。”
荀濯的声音却染着浓重歉意,将埋藏心底的话吐露,“我这一生,唯独对不起夏侯皇室。”
宁予安眸色微动,依旧目视前方淡声回道:“丞相苦心孤诣,心系万民,以天下苍生为重。当年羧羌来势汹汹,退兵之后仍不死心筹谋卷土重来,而各路诸侯不顾百姓存亡,只想趁乱分一杯羹,在那种混乱情形下,为了平定战乱,丞相当时也别无他法。这些,我都明白的。”
荀濯闻言再是一笑,只不过笑容中透着苍凉,叹道:“你与武帝很像,身上都有一股强大到可以影响身边人的韧劲。当年的明昭郡主已经长大了,武帝若见,定会很欣慰。”言及此顿了顿,话语满是回忆,“愿汝心似明月,昭昭未央。明昭二字,缘自于此。”
说到最后,他的目光已转而看向宁予安。
“丞相将予安与雄才大略的建武帝相比,”她嗓音轻柔,清眸中却忽然蕴了一抹残忍,正视着荀濯缓慢问出一个致命问题,“那丞相以为,我可以不为臣么?”
荀濯神情微滞,漆黑的眸子出现波澜,似在认真思索她这句话。
这时,一道略带忧虑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沉寂。
“世父。”荀陌步履匆匆,手臂上挽着件厚披风往他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