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萍(第2页)
蕊儿蹲伏在地,于温热的铜盆中,指尖轻轻揉捏着柳氏浸泡在药汤中的双足。水波微漾,映着跳跃的烛光。
“玲珑的差事,你先顶上几日。”柳氏闭目吩咐,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像蒙了一层灰,“待查明那起子贼盗,再作计较。警醒底下那些小蹄子,”她语气陡然转厉,“休得再四处嚼舌根!若让我听见半句风言风语,仔细她们的皮!”
秀圆闻言,眸光不易察觉地亮了一瞬,手上揉捏的力道不由得加重了几分,声音带着刻意的殷切:“夫人放心,奴婢定管束好她们。只是莲香姐姐脾气大,白日打了玲珑不算,竟私自跑去前院寻二老爷做主,这才闹得……”
柳氏倏然睁眼,扭过身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急:“老爷晌午回来了?那蹄子说了什么?”
铜盆里的水因她动作溅了蕊儿一脸。秀圆缩回手,摇头:“奴婢只在门外听见一两句‘印子钱’……后来老爷便将莲香安顿在外书房了……”
“哗啦——!”
铜盆哐啷啷在地上打了个转儿,药汤泼洒一地。柳氏湿脚踩进软鞋,连外裳都顾不上披,趿拉着软鞋就径直奔往前院,背影仓皇。秀圆忙抓起一件披风,也一路小跑着跟了出去。
蕊儿默默抹去脸上水渍,拾起倾倒的铜盆,又寻了布巾,无声地擦干溅湿的地面。做完这一切,她便悄然退回了下人房那方狭小的天地……
……
荒园小屋内,灯火如豆,倔强地燃着。宋清芜端坐绣绷前,银针带着丝线在绷紧的素缎上穿梭,发出细微的“嗤嗤”声。玉香挑亮灯芯,昏黄的光晕扩散开来,映着宋清芜沉静的侧脸。“明日姑娘还出去么?葳香院已乱,咱们可要往二老爷外书房插颗钉子?”玉香低声问。
“不急。”宋清芜飞针走线,动作流畅,声音轻得几乎融在烛火跳跃的噼啪声里,“待我那嫡母坐不住时再动不迟。明日仍去书坊,手头银钱快要用尽了。”她顿了顿,针尖在缎面上稳稳落下一点,“你记得将那两身衣裳送去栖蝉院,只需提一句‘后日宴席,五姑娘定也盛装’,她自会收下。”
玉香应了声“哎”。烛火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笸箩里那些绣好的、带着不同花样的帕子,被玉香一一叠放整齐,码得如同待价而沽的珍宝……
……
晨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卷过栖蝉院青灰色的瓦墙,吹得廊下新挂的竹帘轻轻作响。舒月迎着微冷的晨风从里间走出来,正欲唤人准备盥洗之物,一抬眼便见新来的小丫鬟琼枝正站在廊间,拿着拧干的棉帕,细细擦拭朱漆扶栏。还未等她开口,那丫头已机灵地搁下棉帕,趋步上前,垂手恭立。
自差事重新分派后,管事张嬷嬷新调教了两名伶俐小丫鬟:一名是十两银从外头牙婆处买来,取名琼枝;另一名是家生子,名唤锦霞,原在老夫人院里做些洒扫跑腿的轻省活计。俩人俱是十一二岁的年纪,稚气未脱却已学会察言观色。
舒月细细嘱咐完琼枝,转身就要往小厨房去查看早膳。才下两级台阶,就瞧见玉香抱着个锦缎包袱的匣子,正迈着细步进院。她只好转脚,将其领进了光线渐明的小厅。
玉香对着刚起身、犹带几分晨起慵懒的宋清徵,恭敬地福了福身:“三姑娘安好。这是上月针线房为您制的新衣。我们姑娘前日去取绣样,见颜色过于素净了些,便自作主张添了些花样——”
她说着,打开锦匣,指尖轻柔地拂过领缘处银红丝线绣的缠枝海棠,针脚细密精巧,“两件皆用了蜀绣针法,也不知能否入姑娘的眼。”
宋清徵手中银箸正夹着一块小巧玲珑的梅花酥,闻言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她将银箸轻轻搁回甜白瓷小碟上,发出一声极轻的磕碰声,语气中透出些许疏离与不悦:“大姐姐好巧的一双手,倒比‘尺素轩’积年的老师傅更费心思了。这般别致费工,我该支多少银钱予大姐姐才算合宜?总不能白费了大姐姐的心血。”
玉香脸上得体的笑容微微一僵,旋即又巧声回道,声音依旧柔顺:“三姑娘说笑了,此乃姊妹间的心意,论银钱便生分了。不若姑娘先试试合身与否?若实在不喜,我们姑娘立时赔您一匹原样的料子便是。”
刻漏滴答,声音在寂静的厅堂里格外清晰。宋清徵心下一凛,更觉这位庶堂姐手段厉害——既能避开门房出入府门如履平地,更能插手各处司事房。此等心思,硬碰徒增劲敌,眼下绝非撕破脸皮的时机。
舒月依言将衣裳取出展开。水蓝色的夹衣料子泛着柔润内敛的光泽,那栩栩如生的缠枝海棠从领口蜿蜒攀至裙裾。
两件衣裳并排摊开在光线下细看时,一件花蕊尽皆向上舒展,生机勃勃;另一件则蜷曲如钩,含蓄内敛。就连叶片背面的脉络,都依着阴阳两面,用深浅不同的丝线绣出了微妙的光影变化,当真是耗费心力的好绣工!
她定了定神,压下翻涌的思绪,缓了语气向玉香问道:“大姐姐可还有话?”
“三姑娘若仍对落水之事存疑,”玉香垂首,眼梢余光却飞快地扫过宋清徵沉静的面容,“后日府中设宴,不妨穿上这件花蕊蜷曲的绣裙。届时……”她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神秘的笃定,“自有分晓。”
宋清徵抿唇不言,眉头几不可察地闪过微蹙。
舒月送走玉香,回来见主子仍对着摊开在桌上的两件衣裳出神,不由得愤愤道:“姑娘若是不喜,奴婢这就拿剪子绞了它!从未见过这般强人所难、厚着脸皮硬送的!二房的人真真一个赛一个的难缠!主母刻薄吝啬,嫡出的五姑娘跋扈嚣张,如今连个庶出的大姑娘胆气都这般大!姑娘往后还是离她们远些才好!”
宋清徵回过神,安抚地朝舒月笑了笑。她只觉得这府邸幽深,水面下的暗流愈发汹涌浑浊。往昔不堪回首,如今她到底算是摸到了这汪浑水中的一粟。虽一时想不透宋清芜此举背后究竟怀有何种目的,但区区一身衣裳而已……
她倒要看看,穿上它,在这后日的宴席之上,究竟会翻出什么浪来,而她,又能否从中捉住那苦苦追寻的答案……
两身承载着试探与算计的新衣,被舒月仔细收进柜橱深处。宋清徵转身去了书房,重新铺开一张素白的宣纸,墨锭在砚池中缓缓研磨,墨香渐起。
芙云急匆匆地从外头进来,身上还沾着些枯草叶子,眼神亮晶晶地,带着刚从风暴边缘归来的兴奋:“姑娘,葳香院里闹起来了!二夫人挨了巴掌,现下正歪在房里等胡郎中来瞧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