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里无人(第1页)
何因用湿巾把接待台里里外外擦了个遍。擦完后,她坐回接待台,打开谢泽提到的前台业务操作手册。那是本A5尺寸的薄册子,塑料封皮上布满划痕,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她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连目录都没跳过。内容不多,语言也干脆,像是有人在下班前硬着头皮赶出来的文件。总的来说,全书的主旨可以被浓缩成一句话:“能打发走的参观者就打发走,像是学校参观这种政府委派的任务,打发不走的,就找领导。”
何因合上册子,把它丢进抽屉,怀疑自己之所以坐在这里,八成是因为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打发不走的“政府委派任务”。阳光从正门顶上的高窗照进来,她的视线越过前台玻璃,看向外面的石板路。玫瑰巷的一侧,石板在日光下已经干透,色泽泛灰,而另一侧因被高楼阴影遮挡,还潮湿得发暗,表面覆着一层浅浅的青苔。
她盯着那片青苔看了很久,脑子也跟着放空。坐久了,腿麻。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顺着之前露西指的方向去了茶水间。茶水间里面的空间非常简陋,只有一个直饮水龙头,一个烧水壶和一盒廉价茶包。水壶旁边的电源线还有裂痕,用胶布缠了一圈。没有冰箱,没有牛奶,甚至连杯子都只有一只塑料透明杯,看起来像是某次活动剩下的一次性用具。
“……连北部湾茶水间的最低配置都达不到。”何因小声吐槽。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露西临走前还没跟她说卫生间在哪。
不过她也没太担心。毕竟这是个公共建筑,有游客,有标识,只要跟着图标走,总能找到。她顺着走廊走到卫生间门口,结果发现门上挂着“维修中,请勿使用”的牌子,锁还拧得死死的。她站在门前沉默了两秒,扶了扶额角。很好,这个博物馆,真是死气沉沉得恰到好处,完美适合摸鱼。而且现在也确实没有人来参观,就算有人要来,也会被门口贴着的购票二维码指引去线上平台。只要他们别走错方向,就能自己刷码过闸,连前台都不会看一眼。
何因想了想,干脆起身走到钥匙柜前,从里面翻找了一下,拿出标着“工作人员闸机”字样的一把银色钥匙,“原来钥匙柜里有钥匙,那正大门的钥匙却随意扔在抽屉里,太不正规了……”
用钥匙打开员工通道,她走进展区,打着上班第一天,先把馆里熟悉一下的名义,开始了摸鱼。馆内共有三层,但全靠楼梯通行。何因想:“很好,这完全不符合‘无障碍标准’,对残障人士的友好程度为零。”
一层是常设展区,以文物陈列为主。展厅中央区域宽敞开阔,中间放着几艘船只模型和一排导航仪器,沿墙是玻璃展柜,摆着早期的造船工具、船体零件、捕鱼工具、望远镜、捕鲸叉,还有几套渔民制服。何因绕了一圈,发现这层空间的格局很“行政”。中央展厅明显是过去的正厅,顶部挑高,采光良好;外围的几个展室狭长狭窄,像极了曾经的办事窗口*。
上了二楼,展区变成了“复原类展示”。走廊左右边排列着仿造的房间,有渔船内部构造、远洋船船员卧室、船上的简易厨房,还有一个摆了起居桌和挂钟的“渔村家庭客厅”*。何因注意到,这些房间大小不一,间距也不均匀。她很快意识到,这里原本就是海事署的办公区域,这些“展厅”其实是原先的办公室。现在不过是换了家具、刷了墙漆,把过去的功能遮掩在一层陈列之下。
她正准备继续往三楼走,忽然回头看了一眼走廊尽头。在那里,在蓝底浅白花纹的“渔民住宅复原”展区中,有一扇红棕色的门。那门嵌在客厅背景中,几乎与展陈融为一体。如果不是门上那块小牌子写着“办公区”,她很可能会以为那也是布景之一。门紧闭着,一点声音都没有。不知为何,何因觉得,那扇门后面的空间,不太属于这座死气沉沉的博物馆。像是一颗被隐藏在废墟里的心脏,仍在无声跳动。
何因的目光没在那扇“办公区”门前过多地停留,转身继续朝三楼走去。楼梯比前两层更陡,扶手上有一道修补痕迹,像是临时焊接过。三楼是临时展厅,目前处于闭馆状态,走廊一侧拉着施工隔离带,后面隐约能看到堆放着木板、展柜支架,还有几块还未装上的展板。一块临时挂牌上写着:国庆特展筹备中,敬请期待。
何因站隔离带的外围望向三楼的展区。整个三楼空间开阔,但异常空旷。隔离带后是一些尚未被装订上墙的展板,下一个特展的内容就这样明晃晃地展现在何因的眼中。
“还真当这地方没游客了,一点遮挡的保密工作都不做。”何因这样吐槽着,走下了楼梯。
从三楼的布局来看,这层原本应该是海事署的会议层,楼板高度比其他两层更高,内部无横梁支撑。这样的大跨度空间更适合做临展或对外开放活动,也许正因如此,才成了现在的“特展区”。
何因边走边在脑子里默默总结:三楼临时展区,在修。二楼复原展厅,是老办公室改的。一楼常设文物展,展品不全。以及茶水间寒碜,厕所锁着,没有游客。
她何因在心里感慨,这座博物馆虽然表面保持运作,实际上已经在以极低功率运行。就像一台快被遗忘的机器,靠几个人的惯性维持着表面秩序。而她现在就是被这台机器塞进来的一个小齿轮。
她慢悠悠地走回一楼,刚转进前厅的走廊,就远远地看见前台那儿站着一个人。他穿着卡其色风衣,带着玳瑁色眼镜,留着短胡茬,看起来比谢泽和善些。他斜靠在接待台前,像是在等人。何因愣了一下,下意识以为是游客进来了,连忙加快脚步迎上前去。
“你好,请问您是预约参观还是——”她话没说完,那人就已经先开了口。
“你是何因吧?”那人笑着朝她伸出手,“我是阿方索,是这个博物馆策展部的负责人,你这接待台擦的挺干净嘛。”
何因愣了一下,连忙握手,磕磕绊绊地做了自我介绍。“您好,我……我今天第一天上班,刚才、呃,走开了一下……不好意思。”
她说完这句,脑子里已经开始反思是不是第一天上班就犯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事。
可阿方索只是笑着摆了摆手,语气轻松得出乎她意料:“没关系,反正这儿平时也没什么人。”
更让她没料到的是,他接下来干脆利落地换了种语言,用一口还算流利的普通话接着说:“很高兴认识你。新来的嘛,随便看看熟悉下环境没关系。”
……这个博物馆还有能讲普通话的老外?何因一时没接住话,只能尴尬地点了点头。
阿方索也没在意,从旁边的宣传册架子上抽出一份折页册递给她:“这是我们的游客手册,上面有地图。你要是感兴趣,可以照着走一圈。”
何因接过翻开,看到地图下方画着一艘帆船的平面图。她指了指那个图:“这艘船是……?”
“探险号。”阿方索说,“第一共和国时期的极地远洋船,只参与过一次航行,就被封存起来了,后来被拖回来当成展品。你可以去看看,不过注意安全,船舱比较小,天花板也低,小心磕头。”
他说话语速很慢,语气温和,还带着点无伤大雅的幽默感。比起谢泽,他显然属于那种好相处的类型。
“另外,船边还有一个接待部的同事,叫妮基。”阿方索补充道,“她今天值船上的岗,你们可以认识一下。”
何因点了点头,道了谢,手里攥着那张折页册,犹豫了下,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地问:“你……为什么会讲普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