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00(第21页)
那颗眼珠先是转向陆乘渊,略作停顿,又慢慢转向薛南星。
陆乘渊被送入宫时不过十二三岁,此前二人虽见过,但也仅是一面之缘。后来陆乘渊回京封王时,张启山刚好致仕离京不久,二人几乎没有交集。
可是薛南星他是见过的,不仅见过,从前出入程府,他常爱逗弄那个乳臭未干就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她比玥儿还小上几岁,却是一样的率直调皮。每每让她唤师伯,她总是撅着嘴反驳:“我爹比您年长,该叫师叔才对。”眉眼间那股倔强的劲儿,他忘不了。
原本涣散难辨的眼神逐渐聚焦,从里面,薛南星见到了满目的震惊与惘然,还有说不清的复杂。经年未动的喉结艰难滚了滚,沙哑如沙砾摩擦的声音从喉间挤出来,“是你……”
声音干涩破碎,分不清是疑问还是确认。
随着这两个字出口,一张五官难辨的脸上,竟浮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笑意,那笑意越来越深,慢慢地,他失笑出声。
这是一个万分悲凉和无力的笑。
薛南星怔了一怔,不知怎的,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她刚要开口追问,张启山沙哑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师叔早该认出你的,可惜……晚了一步。”
“晚了”薛南星心中一凛。
方才她拿出长命
锁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张启山竟然没问一句为何这锁会在她手上。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有人已经捷足先登。
她顷刻急道:“是谁?谁来找过你?”
张启山不答,只怔怔地望着她,好半晌,才动了动干裂的双唇,“南星,师叔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师父……”
薛南星一把拽起他的手腕,厉声道:“你对不起的不是我,不是外祖父,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是你女儿!你不是要忏悔,要赎罪吗?若不将真相说出来,他们永远只能东躲西藏、担惊受怕一辈子!”
张启山怔忡地别过脸,独眼死死地盯着手中紧捏的长命锁,忽然,他喉头剧烈滚动,有什么上涌,一口黑血自嘴角溢出。
薛南星蓦地睁大眼,如遭雷击般缩回手,“你……”
她这一收手,张启山便像断了线的傀儡,重重地栽倒在地,“砰”的一声闷响,他身后的案几应声翻倒。
案几上的茶壶与茶盏“哐啷”碎开一地,壶中茶水倾泻而出,泼在青砖地板上,竟咕咕冒起白沫来。
陆乘渊见此情形,箭步上前,蹲到案几边,自袖中取出一柄折扇,沾了些许地上的茶沫,置于鼻下,他眉心一凝,“有苦杏仁味。”
薛南星一下愣住了,是鸩毒,一旦毒发,无药可解。
心中空洞洞地像漏着风,但她咬唇不去想,目光落在张启山身上,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薛南星跪下身,扶住张启山双肩,“不,还来得及!你告诉我,十年前是谁指使你的?你与蒋昀到底听命与谁?”
张启山涣散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游移,用暗哑的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是命……都是命……你们……斗不过的……”
“命!?”陆乘渊冷声道:“命数判本王早该死了,南星也早就葬身青峰崖。可如今我二人能在此,就足以证明命数非定数,事在人为,‘命’之一字,不过是无能者的借口。”
皱缩的脸抽搐了一下,浑浊的眼里布满悲凉与绝望,“对,是我无能,是我斗不过,我害了师父,害了若玥……咳,我……”
“不,不!”薛南星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声线,“你知道月娘为什么愿意将这个长命锁交予我吗?”
她弯了弯唇角,牵起一抹苦涩,“说来你或许不信,因为她还没想好要如何与你相认。”
“我初见月娘时,她站在人群里,却是自带英气,光华自敛。她泼辣却体贴,疏朗却细心。她能将书斋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二三十名学子对她这个师娘的尊敬,更甚于李远平。可这般聪慧果决的女子,在要与父亲相认时,却像个孩童般踌躇起来。她怕你不敢见他,忧你仍在自责,甚至担心经年隔阂,父女二人无话可说。直到我提议借这把长命锁,她才双眸一亮道:‘也好,爹学贯古今,合该先让他看看昀儿这名字可好。’”
说到这里,她喉间已是涩然一片,“你始终是她最敬重的人,她从未真正对你失望过,你又忍心让她失望吗?”
有一滴浊泪自张启山眼中落下,沿着狰狞的疤蜿蜒淌下,尔后他慢慢地、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颤抖着抬起手,将浸血的长命锁放到薛南星手里。
那微弱的笑意转瞬即逝,像是要攒尽最后一丝力气说什么。然而他张了张口,还没说出一个字就又咳出一大口血来。
随着这一咳,乌色的血却像是决堤一般,再也止不住,一口接一口从他嘴边奔涌而出,紧接着,浑浊的眼珠渐渐蒙上灰翳。
薛南星愣了一瞬,却也仅仅只是一瞬。
“王爷——”她近乎声嘶力竭地唤道,猛地跪到血泊中,拼命地擦着张启山嘴边的黑血,尽管她尽量克制,声音却止不住地发颤,“牛乳,牛乳!王爷,牛乳能暂时阻隔毒素……”
“南星……”
“王爷!求你快找些牛乳来,求你了……”
“南星!”陆乘渊一把扣住她浸满乌血的手,一字一句道:“他已经死了。”
薛南星心上像被什么重重击了一下,钝痛不堪,一时间,竟有种拳头不知往何处打,只得打在自己心口的无力感。
她木然低下头,这才惊觉眼前的人已经没了一丝活气,早已干涸的左眼死气沉沉,却不曾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