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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南星自然明白陆乘渊的意图,何茂是此案的关键证人,昨日二人初到宁川也不宜多提张启山的事,眼下正好借机会再问问。

她拢着杏色广袖提壶斟茶,眼角余光掠过何茂圆似满月的面庞。这位宁川知县正捻着块芙蓉糕,糕屑簌簌落在青竹纹

衣襟上,倒是悠闲自得。

“何大人请用茶。”她将茶盏推过去,轻叹一声,“不瞒大人,昨夜辗转非为宿疾,只是恩师音容总在眼前。此番既至宁川,总该去坟前添一炷香。”

“那是自然。”何茂沉重地点了下头,将沾着糖霜的手指在袖口碾了碾,“张老大人葬在灵光寺后山,大人若是想去,下官这就差人去准备。”

“且慢,不急。”薛南星端起茶盏,垂眸啜了一口,“本官这几日腿脚不便,倒怕老师见了忧心。”一顿,又道:“只是恩师去得蹊跷,有些旧事还要劳烦何大人解惑,也好解了本官的心结。”

何茂坐直身子,“二位大人乃张大人高足,下官自当知无不言。”

学生关心老师的死因并无不妥,薛南星于是开门见山,“不知老师当年是因何去世的?”

何茂听了这话,喉结滚动两下,犹豫片晌才缓缓道:“下官记得,四年前,张府管家跌跌撞撞来报丧,说主君闭关著书时”他咽了咽唾沫,“睡过去了。”

薛南星捏着茶盖的手一滞,“睡过去了?”

“嗐,就是就是猝亡。”何茂一摆手。

薛南星诧然,“老师这般精通奇术,怎会走得如此突然?”

何茂长叹一声,接着道:“那日老管家来报时,下官还以为听岔了。房内门窗都从里头锁着,张大人在榻上躺得端正,若非皮肉俱腐……”他喉头哽了哽,“当真像像睡熟了”

薛南星即刻找到疑点所在,“既无外伤,可曾查验过毒物?”

何茂摇了摇头,“银针试了全身,半点青黑也无。尸体表面并未发现致命伤,甚至连外伤都没有,最后只得断定为操劳猝死。”

他摩挲着下巴,回忆道:“仵作说观尸斑虫卵,当是亡故八日。加之正值初夏,天气一日日热起来,尸体腐败得极快,后来便匆匆下葬了。不过……”

话到这里,何茂忽地打了个寒战,压低声音,“不过说来古怪,那腐味浓得骇人,倒似沤了半月的鱼虾。”

此言一出,薛南星心中疑窦丛生,“老师的遗体既已腐败如此,为何仵作还会推断死亡时间只得八日?”

“这……”何茂脊背一凛,支支吾吾半晌才道:“实则张大人也就闭关了八日,他闭关前才与下官吃过酒,不可能死了半个月,那仵作便按八日定论了。下官想想也是,那会儿因为天气也热了……”

“荒唐!”薛南星猛然打断,“仵作推断死亡时间,需观环境气候、蝇蛆生灭、骨肉离析程度推断,岂能根据证人供词做妄下断论!?”

“下……下官不知……”何茂被这陡然的气势震慑,登时脸色煞白,当即膝头一软就要跪下,却不防被什么抬了一下。

“诶,何大人这是做什么?”原本一直斜倚在太师椅里不言语的陆乘渊,忽地伸手,用扇骨抬了抬何茂。

他站起身,煞有介事道:“依我看,何大人当时定是伤心过度,一时糊涂才信了那仵作的。”说着,又转而问何茂,“对吗?何大人?”

何茂连连称是,点头如捣蒜。

薛南星默了一默,冷目瞥一眼何茂,拂袖不再看他。

何茂见状,银盘大的圆脸皱成宣纸团,袖口糕屑又簌簌往下掉。他偷眼觑着端坐于茶案边的“张纯甫”,那清瘦书生捏着茶盏的手指节发白,倒像极了书案头那尊冷玉笔山。

若说查税一事,他早有应对之法,可眼下这查税成了查案,属实始料未及。偏偏还被这个锯嘴葫芦抓了把柄,若此人较起真来,怕是可大可小。

何茂喉间发涩,只得将目光投向陆乘渊。

陆乘渊将他求助的眼神尽收眼底,浅浅一笑,忽地将扇骨敲在紫檀案上,“庭中那株西府海棠开得胭脂透,倒比这满室墨香鲜活。”语罢径自踱出,用扇柄挑开缠枝纹门帘。

何茂瞬间会意,忙提襟跟上。

二人前后脚下了楼,陆乘渊这才不紧不慢地道:“何大人,此事您可得理解纯甫兄。昔年张大人一句‘孺子可教’,纯甫兄便夤夜抄录《洗冤集录》。这般执拗心性,见疑不究,反倒不似他了。”

何茂点头,连声称是,默了片晌道:“只是当年之事下官确实是伤心过度,感情用事了。沈大人,您与小张大人为同僚,又都是张大人高足,下官想……”

“何大人呀何大人。”不等何茂说出“求情”的意思,陆乘渊兀自道:“纯甫兄在翰林院修《刑律辑要》时,曾为半句存疑的注疏跪求张老三日。如今恩师死因存疑,何大人觉得凭在下几句话,他能善罢甘休吗?”

“那……那可如何是好?”何茂朝陆乘渊一拱手,“还请沈大人指点一二。”

“谈不上指点,不过在下倒真有一计。”陆乘渊瞥一眼他额角的细汗,轻笑一声,“何大人不妨借此机会,主动请他帮忙翻查此案,先将态度表明了,跟他站在一条线上。纵有纰漏,亦是您自请追查之功,最后也怪不到您头上。”

何茂犹豫了一阵,“可这陈年旧案……”实则无端端要牵出一桩陈年旧案,他是怎么都不情愿的。

“开棺验尸的文书若盖了知县红印。”陆乘渊将扇骨点在何茂腕间,“便是将功折罪的筏子。”他眼尾扫了眼楼上,“总好过教人盯着盐引簿子翻出窟窿。”

何茂瞳仁骤缩,瞬间明白这话中的意思。他心中稍作掂量,自觉“沈良”说的在理,与其被张纯甫盯着账本子,不如主动让他查案查个够,左右年深日久,物证人证俱湮,哪儿那么容易查。

思及此,他拧了半日的眉心终于舒展开,拱手揖道:“多谢沈大人指点,下官这就着人调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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