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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下正值食用春菜的好时节,洞顶中的荠菜正是最鲜嫩的时候,若是放着不吃便老了。苏衡一大早便挎着竹篮采摘荠菜,没一会儿就摘了小半篮。缓缓直起腰身,苏衡挎着菜篮顺着斜坡回到窑洞。小厨房里很快响起洗菜切菜声,没过一会儿,缕缕炊烟从烟囱里慢慢升起。
贵生道人是个厨房杀手,任何食材到了他手上,能都被做出千奇百怪的难吃味道。因此,他们师徒俩平日里要么出去吃,要么就是苏衡做饭。在延州住了大半年,苏衡不仅医术越发精湛,连厨艺也突飞猛进。
一只只胖乎乎的荠菜鸡蛋饺飞速地在苏衡手中成形,这些大胖饺子们还没在洒了防粘面粉的砧板上待够,又晕头转向地被扔进沸腾的汤锅中,滚烫的温度让它们狠狠翻了好几个跟斗,不用多久便晕乎乎地鼓着大肚子浮了上来。
苏衡刚用笊篱把熟了的荠菜鸡蛋饺捞起,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阿衡,你在家吗?”苏衡认出来这是范纯祐的声音。
范纯祐是专程来邀请苏衡去范宅做客的。那日生辰宴后,苏衡原本计划去范宅拜访。但是范仲淹近来似乎一直在忙公务,每日都在州衙忙至深夜,最后直接在州衙睡下,连回家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就这样忙碌了小半个月,范仲淹总算得空回家休沐一番。
“我先是去了伤病营寻你,但丁五说你不在。”范纯祐道。
“太医局来的医学生已经熟悉了营中事务,我与师傅如今不必日日都去营中了。”苏衡解释道。
自从太医局那批医学生抵达陕西各军州,苏衡师徒肩上的压力便减轻了不少。而且延州伤病营的二十位民夫都已成长为懂包扎,会接骨的熟手护工,营内大小事宜也有章程可循。在苏衡的提议下,丁五被提拔为民夫长,如今伤病营的日常事务都由丁五处理。苏衡和贵生道人只需隔上一段时间去营中巡视,一下子清闲了不少。
“那便好,我阿父今日在家休沐,你之前不是有事想问我阿父吗?今日他正好得空。”范纯祐向苏衡发出邀请。
“我收拾一下,还请范兄稍候片刻。”他师傅还在里屋呼呼大睡,苏衡自然不可能直接一走了之。留了字条与荠菜鸡蛋饺,苏衡这才提着食盒,随范纯祐离开。
“阿衡,你手上提的是?”范纯祐问。
“是荠菜鸡蛋角子。”苏衡回道。
范纯祐笑道:“如今确实是吃荠菜的时节。这角子可是你做的?”
“嗯。”苏衡缓缓点头。
“那我与阿父可就有口福了。听狄夫人说,阿衡的手艺相当不错,都可以与延州城大酒楼的厨子手艺相媲美了。”范纯祐微微一笑。
苏衡淡淡道:“范兄谬赞。”
“对了范兄,我有一事想问问你。近来营中有传言说,朝廷本打算命戍边守军大举进攻西夏,是范爷爷上书朝廷,反对过早出兵。此事当真?”苏衡问道。
“确有此事”,范纯祐揉揉眉心,叹气道,“阿父上书朝廷,奏请鄜延路暂不出战,以留议和之路,并且反对此时积极进攻西夏。我曾看过阿父写的折子,阿父在《论夏贼未宜进讨》的奏折中写得很清楚,春初盛寒与山川险阻都是我们起兵的不利因素。而且大军出击,所需粮草动辄过万。若是辎重跟不上,我军又深入敌腹,敌军趁我军人疲马乏,补给不足之时反扑,后果难料。”
确实,塞外雨雪纷纷,将士多有冻伤冻死。况且,他听说西夏多次作战不利,已经有了议和的倾向。按照后来的历史发展,宋夏两国最终肯定是要走议和这条路的,只是苏衡不记得两边是何时达成议和共识的。
思及此,苏衡问:“朝廷最后有采纳范爷爷的建议吗?”
范纯祐苦笑着摇头:“速战速决是官家的意思,朝堂上的相公们并不敢忤逆圣意,因而纷纷指责阿父惧怯,长夏贼志气,灭大宋威风。满朝文武,竟只有御史中丞杜衍杜大人与安抚使夏竦夏大人愿意为阿父辩言。”
苏衡听贵生道人提起过夏竦,便道:“夏大人乃是陕西经略安抚使,以主帅之位坐镇西北。有夏大人的支持,也许官家能回心转意也说不定。”
“但愿如此吧。”范纯祐一虑及此事仍旧忧心忡忡。
在马车上交谈的两人不知道的是,范宅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此时此刻,那位不请而来的客人正在极力劝说范仲淹出兵攻夏。而派这位说客前来的长官,正是苏衡与范纯祐口中曾上书支持过范仲淹的夏竦。
“夏子乔亦曾主张守策,但没想到最后还是没能坚守本心。”范家正厅内,范仲淹与多年好友尹洙相对而坐。子乔是夏竦的字,范仲淹得知夏竦竟命尹洙来延州当说客,便知夏竦已经站在主攻派的一边。
“希文兄,你与我多年交情,此番前来,你当知我心”,尹洙耐着性子劝道,“宋夏局势僵持,我朝倾全国之力供给边关,然而大军每日所耗军费甚巨,若不早速战速决,国力迟早定难不住。”
“所以我才主张修堡寨以实关内,开屯田以筹粮草,通榷场以富边关”,范仲淹不为所动,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热茶,继续道,“三川口之败后,军中士气低迷,应当严守堡寨,以不变应万变,方为长久之道。当前局势,守为上策,攻为下策。依我所看,此时若是强令大军征夏,轻兵深入,胜算实在渺茫。”
国事面前,一码归一码。虽然范仲淹与尹洙之间有着深厚情谊,当年范仲淹因“朋党”之事被贬,是尹洙挺身而出,为他极力辩护,甚至自请贬谪。两人的情谊可见一斑。但是,在出兵西夏一事上,这两位好友却站在了对立的两边。
夏竦也是很鸡贼,派谁来劝说不好,偏偏派了范仲淹的挚交好友,尹洙。若说他不是有意为之,恐怕也没人会信。
尹洙久劝不下,竟像想出了一个昏招——激将法。只听他叹气道:“希文兄啊,你如今的确是老了,顾虑也多了,瞻前顾后,胆识竟不如韩稚圭。同为西北军副帅,韩稚圭曾言,‘大凡用兵,应当将胜败置之度外’。意气风发,慷慨激昂。反观希文兄你,却是过于谨慎怯弱了!”
尹洙此言可谓诛心。被多年挚友当面指责自己胆识不如另一位年轻副帅,寻常人但凡有些血性都忍不下这口气。
但范仲淹却不是一般人,他的胸襟与度量远非常人能级。听了尹洙的话,范仲淹脸上并不见一丝怒意,他仿佛接纳百川的大海,平和而又沉静地回应道:“师鲁,此言差矣。大军一动,关系到千百万
将士的性命。人命关天,为帅者怎可将胜负置之度外?”
尹洙顿时语塞。
苏衡恰在这时跟着范纯祐走进正厅,看到尹洙,他才发现自己来得不巧,范仲淹正在接待客人。担心打扰到范仲淹会友,苏衡正欲请辞,尹洙却面色不虞地起身:“既如此,那我下次再来。希望希文兄你可以早日想通,回心转意。告辞!”
这便走了?苏衡微微讶异。
“尹叔叔,您不留下来用饭吗?”范仲淹与尹洙交好多年,范纯祐随侍范仲淹身边,对尹洙熟悉得很,见尹洙起身便走,忙出声把他叫住。
“不了,下次吧。”尹洙说罢,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