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第2页)
“昔日我在长安时,倒识得个说得上话的,姓孙名延年,你可知晓?”
“孙大兄?”帮闲眼睛一亮,“他如今在佘公公手下当差呢,可是得重用的红人!”
“太监?”董路压低了声线。
“正是!”帮闲凑近几步,声音压得更低,“听说宫里的采办司,如今大半由他经手。”
两人三言两语说了几句,董路暗自思忖:此人倒知晓不少长安内情。老爷离京十三载,许多人事早变了模样,正好探探消息。他脸上热络了几分,拱手道:“在下董路,不知贤弟高姓大名?”
“董荛。”
“竟也是董姓?”董路笑了,“说不定五百年前真是一家。今日相逢有缘,这酒该我请。哦对了,张大人住在春化坊哪户?还劳贤弟引路。”
“好说。”
要说这太府寺,原是掌管天下财赋的中枢——各州府的租调、国库的库藏、市舶司的贸易,乃至百官俸禄、军饷粮草,都归它统管。张倍稆身为寺中主簿,虽位列末僚,经手的却是最琐碎也最紧要的活计:日日点检各州解送的文书,核对仓廪的粮帛斛斗;丝帛的匹数、铜钱的贯数、粟米的石数,哪怕错了半分,都要在“勾检簿”上亲笔注错,再连夜追查原委。案牍堆积如山,从早忙到晚,却因是清水衙门,半点油水也沾不上。
正因如此,张家日子过得紧巴。夫人秦寰娥虽是商户出身,嫁过来也得亲自操持家务:晨起要验看帮佣韩娘子送来的菜蔬,傍晚要清点盼儿绣的帕子能换多少铜钱。家中只雇了个小丫鬟盼儿贴身伺候,便是寻常人家使唤的家生子,或是市上买来的仆役,也非她这等家境能消受的。算来算去,也只有陪嫁来的两个老嬷嬷,还能搭把手照应内外。
秦寰娥坐在窗前择着菜,望着铜镜里鬓边新添的白发,不由得叹了口气。二十年前,张倍稆在东华门唱名时何等意气风发,青衫落拓却眼含星辰;如今呢?不过四十出头,发间已见霜白,仕途更是再无寸进。怕是这辈子,都难再过上她未出阁时那般呼奴唤婢的日子了。
“娘!娘!爹怎的还不回?”
秦寰娥被这声嚷嚷惊回神,抬眼便见儿子张大郎飞跑进来,衣襟都跑歪了。“多大的小子了,还这般毛躁!”她嗔道,“早说把门槛锯矮些,你爹偏说‘官宦人家,门槛矮了没规矩’,仔细摔着!你爹……”她抬头看了看日影,“是该回来了。盼儿,去门口瞧瞧。”
丫鬟盼儿才十一二岁,却已出落得眉目清秀,像株刚出水的芙蓉。她应声出去,张大郎的眼珠子竟直勾勾跟着转。“啪”的一声,后颈上早挨了他娘一巴掌。秦寰娥眼一瞪,那气势竟如山中母虎般:“才多大就这般没规矩,再看仔细我剜了你的眼!”张大郎吓得脖子一缩,再不敢乱瞧。
不消片刻,盼儿掀帘回来,喘着气道:“方才门外来了两位爷,说是老爷遇上旧时同年,约去吃酒,今夜要迟些回来。”
秦寰娥心头咯噔一下:他身上带了几文钱?
秦寰娥指尖捏着菜梗顿了顿,鬓边的银钗随着低头的动作轻轻晃了晃。
“周嬷嬷,”她扬声唤道,“你去我妆奁里取锭碎银来。”
此时的西市酒肆里,觥筹交错正酣。
吴堪雪挥着手让胡姬撤下残席,又添了道炙羊肉、一碟酪樱桃,笑道:“在伊犁吃了十三年风沙,久未品长安风味,。”
张倍稆面前的酒杯只沾了半口,他望着桌上堆得小山似的菜肴,喉结动了动:“吴兄太破费了。”
“哎,”吴堪雪摆手,紫袍袖口扫过桌面,带起一阵香风,“想当年咱们同科及第,在曲江池畔折柳饮酒,你还说要做个一钱太守,如今看来,果然是说到做到啊。”
张倍稆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倒是吴兄,”他转开话头,“如今在光禄寺当值,想必清闲得很。”
“清闲?”吴堪雪笑出声,“前些日子替圣上采办端午的龙舟彩缎,跑了三趟江南,脚底板都磨出了茧子。”
他正待细问,窗外忽然滚过一声闷雷,接着便有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坏了,”他起身,“内子怕是要担心了。”
雨越下越大,董路引着董荛往春化坊外走。
“兄可知,”董荛笑着问道说“孙延年如今不光管内库,连西市的市舶司都插了手。上月进了批东珠,说是全被他用半价收走,转脸就送了佘公公的干儿子。”
董路脚步一顿:“这等事,你都知道?”
没想到吏治败坏到这等地步,却是连街边的帮闲都知道了。
张家院里,秦寰娥正指挥着盼儿把晒在廊下的被褥往屋里搬。张大郎抱着廊柱数雨珠,忽然指着巷口喊:“娘!是爹回来了!”
雨幕里果然走来两个身影,张倍稆的青布官袍已湿透,手里却提着个油纸包。他快步进门,把纸包往桌上一放,是些蜜饯。
秦寰娥见他袖口沾着酒渍,却没问酒钱的事,只转身去灶房舀了碗姜茶:“快趁热喝了,仔细着凉。”
张倍稆接过茶碗,指尖触到碗沿的温热,忽然想起吴堪雪最后那句话:“改日我让孙延年去太府寺走动走动,贤兄的勾检簿,总得有人帮衬着些。”
他望着窗外的雨,一口姜茶入喉,辣得眼眶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