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第1页)
韩枝茛拎着半旧的竹篮,从张府西侧那扇窄小的角门溜进去时,天边的夕阳正把斑驳的灰砖墙染成一片透亮的金红。篮沿搭着的蓝布帕子被风吹得轻轻打卷,露出里面裹着的几样时新菜蔬,这是她趁着外出采买的空当,特意买来想着给女儿婼儿添口鲜。
刚拐过影壁,一道小小的身影就“噔噔噔”扑了过来,带着股子孩子气的莽撞。“母亲!”婼儿仰着晒得微红的小脸,“您今日怎么回得这么晚?”她小手扒着竹篮沿往里瞅,声音压得低了些,“小姐早上特意派张嬷嬷去买寒瓜,跑了三家铺子都没寻着,一整天脸拉得老长,连抄经都摔了笔。张嬷嬷这会儿在廊下急得团团转,正跟小丫头们念叨着要去城郊菜园子碰碰运气呢。”
韩枝茛听了,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那张嬷嬷是主母从娘家带来的陪房,在府里仗着老资格,对她们这些外姓仆妇向来是鼻孔朝天的,如今栽了这么个小跟头,倒也算出了口闷气。她拍了拍粗布裙摆上沾的尘土,刚要提步往正房那边去回话,就见管家媳妇李春莲捏着串沉甸甸的铜钥匙,从月洞门里慢悠悠地晃出来。那钥匙串相撞,叮当作响,在这渐静的黄昏里格外清晰。
“韩娘子回来得巧。”李春莲脸上堆着客套的笑,眼角的细纹却没舒展开,“夫人刚吩咐,库房里那几坛去年腌的芥菜该翻晒了,潮气重了容易坏,你去仔细查看查看,该挪的挪,该晒的晒。”她顿了顿,又添了句,“对了,你男人今儿从码头捎来的那筐海货,夫人瞧着新鲜,赏了大半给厨房,晚上给小姐做道醋溜鱼。”
韩枝茛忙垂手应了声“是”,看着李春莲的背影消失在抄手游廊尽头,才松了口气。
“娘,你瞧她那神气样。”婼儿凑过来,撇着嘴一脸不屑,“不就是管着几间屋子的钥匙吗?好像府里的东西都是她家的。”她往地上啐了口,又压低声音,“还有那醋溜鱼,谁稀罕似的。上回厨房做了一回,酸得倒牙,还带着股子腥味,我隔着老远闻着,差点把前一天的饭都吐出来。”
“小声点。”韩枝茛皱眉呵斥。
婼儿吐了吐舌头,反而说得更起劲儿:“我说的是真的!小姐哪里喜欢吃?硬着头皮往嘴里塞,附庸风雅罢了。上回我去给她送茶,正撞见她对着痰盂哕呢,脸白得像纸。吃上那么一回,三四天没胃口,原本就细的腰,如今更是瘦得像根芦柴棒,风一吹都要倒似的。你看我,”她挺了挺胸,带着点小得意,“这个年纪早就来月事了,身子骨结实着呢。”
她忽然想起什么,拉了拉韩枝茛的袖子:“娘,待会儿你处理那鱼的时候,记得叫我把门窗都关上,省得那味儿飘进来。哎,不如把这两条死鱼给我留着,做红烧的好不好?多放些糖和酱油,压一压腥味,我想一个人躲在屋里吃。”
韩枝茛刚点了点头,就听婼儿又说:“对了娘,今天我把爹那件蓝色的圆领竹纹衫借出去了。”
“嗯?”韩枝茛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终于转了过来,目光落在女儿脸上,“借衣裳?”
“就是两年前老爷赏的那套呀。”婼儿满不在乎地拨弄着辫梢,“你瞧那颜色,早就褪得发灰了,前阵子我去布坊问补色的价钱,竟比去年涨了十文!什么宝贝似的,我看不如索性染成皂色,耐脏又省事。还说是什么孔雀蓝,依我看,不过是泥塑上贴了层金箔,看着光鲜,内里早败了。”
“我问你借给谁了?”
“杨先儿啊!”婼儿答得痛快,“他晌午给神仙酒馆送菜,路过寻芳馆那边,看见二楼窗台上站着个穿水红衫子的美人,眼都直了,下桥的时候一脚踩空,差点栽进河里淹死。还是我正好在河边捞浮萍,赶紧拿篙把他拽了上来,不然这会儿早喂鱼了。”
韩枝茛没心思管杨先儿的死活,只追问:“神仙酒馆?府里有人订了那儿的菜?”
“可不是嘛,是少爷订的。”婼儿咂着嘴,一脸惊叹,“乖乖,我刚才去厨房送东西,偷瞧了眼那菜牌签子,一道就要百文,够普通人家过三天的了!也就少爷那般金贵身子,才受用得起。也不知那菜到底是何等滋味,能值这么多钱……”她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我偷偷尝了一口,味道的确非比寻常……”
韩枝茛提高嗓门,“你还——偷吃!”
婼儿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那又怎么了?我干净的很,少爷才不爱洗澡呢,他脸其实没那么黑,屁股白生生的呢。”
韩枝茛脸黑了,抄起一条死鱼扔过去。
“哎呀!好凉!扔我干什么!衣裳都是鱼腥味,我闻不得!”
“脏东西你倒是看得!”
婼儿跺着绣鞋,腮帮子气鼓鼓的,转身回了内屋。韩枝茛望着她背影轻叹了口气,拎着那尾刚买的鲜鱼往厨下去了。
……
“主簿!主簿!醒醒。”
这盹儿竟沉了大半时辰,张倍稆猛地惊醒,身子一歪险些从太师椅上栽下去。他慌忙抬手扶了扶歪斜的幞头,眼角余光扫过窗外——日头已斜斜挂在西檐,原是散衙时分了。他定了定神,冲左右值房的吏员们微微颔首,迈着方步径直出了太府寺衙门。
囊中实在羞涩,别说是雇轿,便是租辆驴车也舍不得。见同僚们或坐青帷小轿,或乘高头大马,车马辚辚归家,他只得清咳一声,背着手摇头晃脑:“晚风正好,步行为佳。”
才走到朱雀大街中段,膝盖忽然隐隐作痛。他瞅着路边积起的水洼,眉头不由得蹙起——这光景,夜半怕是要落雨了。
“这不是张贤兄?”一声朗笑自身后传来,“何日回的长安?一别十三载,竟在此处重逢,真乃天意!”
张倍稆驻足回头,只见来人紫袍金带,正是光禄大夫的官阶,那张脸却陌生得很。他拱手略欠身,小心翼翼问:“敢问尊驾是……”
来人笑得张扬,袖口下露出一双养得白白嫩嫩的手——绝非案牍劳形或风霜奔波之人。张倍稆脑中灵光一闪,蓦地记起什么,喃喃道:“莫非是吴……吴堪雪兄?”
“正是在下!”吴堪雪拱手还礼,“今日定要我做东。董路,你去张大人家通个信,说老爷今夜有宴。”说罢又问张倍稆,“不知贤兄如今寓居何处?”
“春化坊。”
董路应声领命,指尖捻了捻袖中揣着的几枚碎银。待两位大人相携走远,路边那盯了许久的帮闲立刻颠颠凑上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这位哥哥看着面善,却生得眼生。小的在这附近混了十来年,上下值的大人家眷多认得,哥哥莫不是才从外埠述职归京?”
“我家老爷三任伊犁经略使,十三载才得返长安。”董路淡淡道。
帮闲顿时肃然起敬,连连作揖:“给贵老爷道喜!这可真是熬出头了!”